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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帖(1 / 2)

褚承宥两天都没有回府上。

下人各司其职地在院里忙碌,王府又恢复往日的寂寥平静。只是卧房总是门扉紧闭。

侍女推门进屋时,便看见谢园一个人蜷坐在角落,手里雕着木头兔子,眼泪从漂亮的杏眼中溢出,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哭的很安静,几乎不出声,只是肩膀不时抽动着,偶尔鼻翼阖合,发出微弱的抽泣,明媚的眼睛红肿极了,似乎哭了许久,更像他手里摆弄的小兔子了。

春盈敲敲门,唤了句王妃,他被吓到,匆忙拢起袖口擦掉眼泪,绽出一个笑来,冲他道:“有……有什么事情吗?”

“回王妃,昨日我休沐出门,刚巧碰见同乡好友。我们之前在武贵妃身边共事,说来也巧的,她方被安排到四殿下府上时候四王妃。昨日,她见了我,便给了我样东西,说是四王妃要托我带给您的。”

“长姐?”

谢园愣了愣。

他在谢府待得时间不长,与谢柔更因身份差异,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他只在家宴上见过谢柔两三次。在他的印象中,谢柔虽然有些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生得漂亮极了,端庄清婉,又十分有才气,是个像仙女一般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同自己有交集呢。

他正想着,便见春莹递给他一个锦缎包裹的书册。

接过打开后,才发现其中是个字帖。每一页以朱笔写满了端庄工整的正楷,每个字前还用简笔画出对应的图案,可以让谢园这种不识几个字的人也认出每个字该念做什么。

谢园眼前一亮,他无人教识,一直以来练字都是照猫画虎,很多字都不晓得是念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春盈,明眸中闪着细碎的光:“这是长姐给我的吗?”

“是呢。”春盈笑笑,“侍奉四王妃的丫鬟说,是四王妃听闻王妃在习字,特意准备的。”

谢园心里一瞬间被暖意充盈,他宝贝地摩挲那字帖上漂亮工整的字迹,将他仔细阖上抱在胸前,对着春盈道:“谢谢长姐。谢谢你,春盈。”

“王妃何必同我客气。”

她如今不过二八,同谢园正是相仿的年纪,生得稚嫩可爱,扬起笑脸更叫人觉得亲近。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巾帕递给谢园道:“王妃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

谢园有些局促地接过她的巾帕,耳根有些红了。

“王妃若在府里没有体己的下人,有什么事,什么烦恼不防同春盈说。只要春盈力所能及的,肯定会替王妃去做。”

春盈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牵起谢园的手。

已经许久没有人待他这么好了,许久不接受别人的善意,谢园刹那有些无措。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眼睑又泛出泪花。

“谢谢你,春盈。”

第三日午后,褚承宥还是没回来,但随从回府带了话。

今晚是十公主的百日宴,中酉时谢园需要同褚承宥一起进宫赴宴。

上次进宫后的遭遇还历历在目,谢园不免有些紧张。

但毕竟是逃不掉的事情,也只能暗自安慰自己安下心来。

宫中规矩多,赴宴礼服的规制繁复,谢园不太懂,但平日常穿的那些素净衣裳在这般喜庆的日子自然是上不了台面的。

好在前几日褚承宥送的衣服刚好用得上。

华丽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腰间的环佩玉饰走起路来叮当轻响。在仆人的侍候下,谢园被精心包装一番。

方梳完发,穿好衣服。门口便传来通传声,说王爷来了。

褚承宥弗一进门,眼见谢园整个人神经紧绷起来,僵硬地起身行礼。

“你们下去吧。”

褚承宥屏退众人,屋中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比方才更加凝固。

在沉重的威压下,谢园不敢再同上次一样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走到圆几钱倒了杯清茶。

行到褚承宥面前,谢园默默跪下,双手递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怯懦道:“殿下劳苦,请……请用茶……”

褚承宥垂眸睨着谢园。

除了大婚当天,谢园平时打扮素净,今日一身暗红浮光锦服,华丽娇艳,纤细腰身被玉带缚住,悬下铃铛环佩,美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脸和身段都漂亮得出尘绝俗,眉眼神色也乖顺地叫人心怜。

十分适合做个极品的漂亮玩物。

褚承宥脑海中闪过这样的评价,心中又有些不悦。

好在见这人学乖了不少,积郁于胸腔两天的闷气消散了些许。

谢园僵硬地跪在地上,心中忐忑,已经对随时可能摔在地上或者身上的茶杯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褚承宥只是接过他递来的茶,轻轻撂在一旁。

谢园看见褚承宥向他伸过来的手,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片刻才轻轻搭上去,被男人半搂着扶起。

他好似听见男人极轻地叹了口气,又放软了声音道:

“走吧。”

褚承宥和谢园到达乾清宫时,已是月挂中天,华灯初上。

谢园觉得,无论来多少次,他都会被皇家的奢靡繁华所震撼。

只见宫殿雕梁画栋间,玉宇琼楼辉映,恍若天上宫阙。朱门轻启,丝竹管弦之声萦绕于殿宇之间,似仙音缭绕。

踏着白玉石阶走进殿中,金砖铺地,宝鼎香烟袅袅,如梦似幻。

殿内已经到了不少皇亲大臣和妃嫔命妇,端坐在华丽的案几旁,低声闲谈。

桌案上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琉璃盏中琥珀色的佳酿泛着温润光泽,犹如凝脂。宫女们步履轻盈,恰如穿花蛱蝶,侍立两旁,静候圣驾。

褚承宥与褚承轩落座于离主位最近的案席之上,而谢园则是与诸多命妇小姐们坐于一起。

比之大梁历任帝王,可能是出于潜心道术无心女色的缘故,褚弘乾子嗣并不繁盛。

已至不惑之年,除却夭折的,膝下子女不过四皇子、五公主、七皇子三人而已,如今新添了十公主,自然是件大喜事,宴席规制也都是按照最高级别置办的。

昭明帝常年居于长寿宫修道,宫中这样盛大的宴会不常有,但皇亲官员们私下小聚往来必然不少,府中命妇小姐自然也都熟识,唯剩谢园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被宫人引着落座的途中,他远远见到主母与父亲,想要上前请安却被拦下,告知与礼不合,便只能乖乖坐下,孤零零看着案上他见都没见过的奇珍异果发呆。

离宴会开始还有半个时辰,褚承宥与官员们客套了几句,刚落了座,便见褚弘乾贴身公公陈瑾向他走来。

“七殿下,陛下现下在和芳殿,叫您同王妃一起过去呢。”

褚承宥一愣,他目光撇过坐在一旁的褚承轩,只见他脸上并无波澜,问道:“劳烦陈公公,父皇可有说是何事吗?”

陈瑾脸上的横肉随着恭维的笑挤了挤,回道:“回殿下的话,皇上并未详说,许只是话话家常罢了。”

谢园犹豫了很久,摘下那盘瓜果中一颗紫色晶亮,像水晶珠子一样的果子,小心翼翼放到嘴里,轻轻一咬,饱满的汁水在口腔迸溅,甜甜的。但是那紫色的外皮嚼起来却是又苦又涩。

他刚要把那其中的硬籽和果皮吐出来,就听见一旁传来压低的轻笑和窃窃私语。

“诶,这就是端王府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双儿。”

“还是主子呢,葡萄都没见过,还连皮吞呢。”

站在谢园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在后面调笑,虽然可以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谢园听到了。

他耳根一瞬间涨红,羞愧地低下头,贝齿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

正当他为自己方才的一时嘴馋好奇羞愧地要落泪时,只听清朗男声笑道:“背后议论主子见识少,陈公公,几日不来宫里,倒不知现下宫中伺候的人如此胆识过人了。”

褚承宥声音轻松,不见怒色,只像是见了什么有趣的事随意调侃,却听得两个嚼舌根的太监寒气渗人。忙不迭跪下请安。

陈瑾见状,平静的脸上也泛起几分尴尬,慌忙赔笑道:“内务府新进的人,着实失了规矩。让王爷王妃见笑。”

他转过脸去,对上那一双跪在地上战兢的下人,又换上另一幅颜色,冷怒道:“来人,带他们下去。既然不知道怎么说话,以后便不用说话了,割掉这条舌头!”

那二人听闻到这惩罚,一刹那因恐惧的僵硬之后顿时哭作一团:“奴才知错了,公公饶命,王爷王妃饶命。”他们嘴里胡乱求饶着,跪着哭作一团。

悲戚的哭饶声与丝竹欢笑声格格不入,瞬时间吸引了周围席上的注意。目光归集处,陈瑾脸色愈发难堪,低声呵道:“闭嘴,吉日这般哭闹,你们真不想要脑袋了?”

闻声,方才还哭得地崩山摇的人此刻竟吓得噤了声,便要被另外两人拖了出去。

此时此刻,谢园才反应过来。刚刚他听得这骇人的惩罚,羞愧难堪的情绪全然变成了恐惧,脸色惨白。

原来只是因为取笑他说错了话,就能因别人的一句话被割掉舌头吗。

他看着那被拖走的二人,整个人僵在座位上,恐惧的目光撞进褚承宥打量他的视线中。

谢园因陈瑾方才的话早已对他产生十分的畏惧,不敢对他发号任何指令,于是站起身来,走向他唯一可以求助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颤抖道,“殿下……可不可以……”

未等他说完,褚承宥开口对陈瑾道:“陈公公,今日是十妹百日宴,这等喜庆的日子怎能见血,父皇又是常教导我们宽以待下的。再者……”

他拉住谢园冰凉的手:“阿园心善,见不得人受这样的惩罚。不过,如何说,他也是我的妻子,大梁的王妃,是很多人冒犯不得的。”

他这句话说的坦然坚定,可以清晰地落到坐在附近案席的人耳朵里,自然也包括谢允臣和谢家嫡母孙令莹。

陈瑾听罢,匆忙附和:“殿下考虑得极是,是我欠考虑了。也吓着王妃了,如此,便叫他们一人领二十个板子,以儆效尤吧。”

褚承宥见身旁的人苍白的脸色缓和了些,才点头首肯,挂上一张叫人如沐春风的笑脸道:“那我们便去和芳殿吧,莫叫父皇久等。”

谢园同褚承宥被陈瑾引着,一路到了和芳殿。

不同于乾清宫的丝竹声声,热闹喜庆,此处十分静谧,一路走在殿中的宫人也只是俯身行礼,并未出声,仿佛是怕打扰此处的清幽一般。

“陛下,端王和王妃到了。”

谢园随着褚承宥下跪请了安,听到一声免礼站起,便见褚弘乾依旧是一身靛色道袍,仙风道骨,正坐在案前自奕。

他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堂下站着的二人,目光扫过谢园时停留了几秒。

那双锐利深沉的眸子映出谢园的脸和那婀娜身段上衬得他绰约明艳的暗红色常服,鲜少地流露出几分惊艳、兴奋与晦暗来。

不过这与他身份不符的情绪转瞬即逝,快到连褚承宥这般敏锐多疑,此时此刻又带着防备而来的人也没有捕捉到,就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褚弘乾的目光自然地移到褚承宥身上,成熟俊美的脸上露出平淡和蔼的笑:“朕正自奕打发时间,忽而想到你自小便善对弈,便你叫来陪朕切磋切磋了。”

褚承宥俯身,自谦到:“儿臣愚钝,雕虫小技,在父皇面前只能叫班门弄斧罢了,何敢谈切磋,只愿能在棋局中学到父皇几分筹略,便能使儿臣受益终生了。”

褚弘乾听到他的恭维,欣悦地笑了两声,招招手示意他坐到对面,又叫人给谢园赐了座。

谢园的座位被放置在了褚弘乾的身侧,正面对着褚承宥。

他被搁置在一旁,好似被无视了一样,却神情紧绷。

耳边,褚弘乾同褚承宥看似随意地聊着朝堂上的政事,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却一点也听不懂。

但即使听不懂,作为旁观者,他也能感觉到这看似父子温情的气氛中不知藏着多少暗潮汹涌,然而褚承宥却神情自若,游刃有余。

谢园自以为是见过威严的父亲的。

就如他的父亲谢允臣。他很害怕他,因为他是冷漠的,也是独裁的。

他也是他唯一怨过的人。

他不怨出生后便差点被父亲命人溺死,不怨自己六岁那年被诬陷偷了二姐的玉佩时,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地命令下人当着全家的面用藤条抽了他半个时辰直到遍体鳞伤吐血昏厥,也不怨父亲把重病到快要死掉的自己丢到乡下,自此不管不问。他只怨,父亲为什么让娘亲掉了那么多眼泪。

可即便是这样,谢园的直觉还是告诉他,眼前的父亲比谢允臣更加威严可怖。

他听说过的,褚承宥也曾受娘亲的事影响在冷宫待了三年。

在那被抛弃的三年里他又是怎么过得呢,是如何自救出来的呢,经历过那番被抛弃的恐惧,又如何能没有丝毫恐惧,滴水不漏,坦然自如地与眼前的父亲对弈闲谈,岁月静好呢?

“听说园儿前些日子病了?”

谢园怔怔地看着褚承宥出神,没有听到褚弘乾的询问。

他只看见褚承宥目光落到他身上,那双灿如星子的眼睛弯了弯,对他温柔笑道:“阿园,父皇在问你话呢。”

谢园这才反应过来,对上褚弘乾看向他的柔和目光,手指紧张地抓起衣袍,慌乱道:“是……是,父皇。”

褚承宥宠溺地笑了笑,替他答道:“父皇,阿园身子弱,前些天感了些风寒,现下已经全好了,劳您牵挂。他性子乖,先前又没怎么出过府,得见天颜总会紧张些,您莫要怪罪。”

皇帝神色依旧宽柔,目光从谢园身上回转到棋盘之上,落下一子后,对陈瑾道:“一会去一趟太医院,叫人明日去府上给园儿瞧瞧,开些补身子的药吧。”

“多谢父皇。有您龙恩庇佑,园儿定会身体康健。”

“多谢父皇。”

褚弘乾笑了笑,“起来吧,如此生分,不像一家人。”

他说着,像谢园伸出一只手,作势要将他扶起。

谢园愣了愣,抬头撞见褚弘乾慈爱温柔的目光。

那目光极为柔和,不带丝毫锋芒,藏着叫人安心的善意,仿佛此刻他不是九五至尊,只是个关心体贴晚辈的父亲。谢园心中的恐惧和紧张骤然间消散几分,泛出一些暖意。

也许,他并不像自己揣测的那般凶严可怖,高高在上。

一边想着,谢园一边轻轻搭上褚弘乾的手起身。

谢园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褚弘乾和褚承宥的棋局继续了一会,宸妃和由奶娘抱着的十公主进了殿。

这刚足百日的女娃娃尚在襁褓中,粉白可爱,生得极漂亮。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同宸妃娘娘极像。

殿中的焦点变成十公主后,气氛瞬间轻松了不少。

宴会开始的时辰将至,皇帝宸妃和十公主乘着轿撵前往乾清宫。

谢园与褚承宥跟在其后。

走在红墙绿瓦之间的长街,两边宫灯影影绰绰,见此时无人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谢园侧过脸偷偷打量了下褚承宥。

不同于方才在和芳殿的轻松自如,他此时面色有些凝重,目光停留在前方的轿撵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褚承宥正神思游走,袖口却突然弹了两下。

他侧过头,只见谢园正伸出手指,轻轻拉扯着他的袖口,一双亮晶晶的杏眼带着歉疚仰视着他。

“抱歉,给你……丢脸了……”

他声音柔软清和,轻飘飘落在褚承宥耳边,给他本就凌乱的思绪又添了一丝涟漪。

他转过头,不再看谢园,凝重的表情缓和了些。

“无事,不是你的错。”

谢园愣了愣,又走出几步,磕磕绊绊道了句谢谢。

褚弘乾进了乾清宫,一片跪拜请安之后,宴会正式开始了。

比起宴请外使的正式朝宴,此次算是规模较大的皇家家宴,因而氛围轻松许多。

主人公十公主在抓周礼上取了支青玉狼毫笔后,被褚弘乾抱了没多久,就伴着丝竹声睡去了,因而被奶娘带回了寝殿。宴会进行到一半多时,皇帝饮了些酒,也以困倦为由同宸妃一起回了寝宫。

上位者陆续离开,席间气氛愈发松弛起来。

当然这并不包括谢园。

从他吃下一颗自己不认识的果子被嘲笑之后,他便再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再闹出些什么笑话丢了褚承宥的脸面。面对眼前满盘珍馐,即使肚子饿的有些叫唤,也没再吃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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