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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R寒暄(1 / 2)

方琦行很清楚自己正处在梦中。

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纱雾,面前光影交错,再熟悉不过的画面如同默剧般一帧一帧切换。一会儿是透过林隙于课桌桌面游动的光斑,一会是一个面目狰狞却外形滑稽的雪人,最后画面定格在被落日余晖笼罩的操场,他看不清面前那人的眉目,但方琦行知道他在笑,两人撑在草坪上的手无声交缠着。

方琦行很久没有梦到过这些画面了,他看着面前的人嘴唇翕张,却什么也听不见。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急切探求,最后怅然惊醒于梦中。他只是看着梦中的少年,心绪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平静。

时间走了八个春秋,早就过去了,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

画面越来越模糊,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打碎了梦境。方琦行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脑袋不慎磕上了床头铁栏杆,登时灵台清明。

“小方,16号病床的那个大爷闹得厉害,你要不去看一眼吧。”钱安丽是今夜的值班护士,此时提起16号床那脾气古怪的大爷,她的语气带上了无奈与抱怨。

那老爷子先是无视了术前禁食,导致手术一再延后。术后住院也一直不安宁,恨不得把医生护士当做护工使唤,按呼唤铃跟玩似的。

这样也就罢了,他甚至还反复投诉方琦行,理由是因为他没法随叫随到。他难道以为医生会影分身么?

总之,他一系列操作下来看得科室里新来的实习小护士瞠目结舌。

钱安丽真心觉得方琦行已经是非常负责的那一类医生了。

查房时全程如沐春风,下手术台时哪怕已经晚上九点了,他也要先去各个病房走一圈再去吃晚餐。一周七天,几乎全天呆在医院,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往病房跑。

这大爷是一位独居老人,亲生的子女对他不闻不问,老头一个人住院舍不得花钱,方琦行这小孩心软,自掏腰包为他聘请了一位护工。

结果好心当成驴肝肺,换来的只有投诉。

钱安丽比方琦行大了七八岁,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待,因此也是为他鸣不平。

方琦行没有多说什么,穿上白大褂熟门熟路地跟着钱安丽去见16号床。

一进门方琦行先发制人:“陈大爷,您哪儿不舒服?”

老大爷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从他红润的面色来看,术后恢复的不错。

方琦行是一个很有职业道德的白衣天使,他顾忌着老人家的颜面没有拆穿,配合着他天南地北地扯了几句。

老爷子今天脾气依旧古怪,他医嘱听到一半突然撇头冷哼一声,语气多少带了些阴阳怪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医生最讨厌应付我这种老东西。我又穷又老的,说不定哪天死在医院里了你们还嫌晦气。”

方琦行哭笑不得:“真没有,大爷您别多想,过段时间您就能出院了。”

大爷不说话,翻身留给方琦行一个后脑勺。

没了“作精”大爷,后半夜方琦行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早晨交完班方琦行照例去病房转了一圈,而后收拾好个人物品就准备下班了。

他上周刚搬家,刚好趁着今天轮休回家整理那堆杂物。

急诊科是去往露天停车场的必经之路,方琦行放慢了步伐侧身避过行色匆匆的同事和病人家属。

今天的急诊科比往日更加嘈杂喧闹,也不知道早上是出了什么事故。方琦行在来往的人流里穿梭,时不时有“追尾”、“侧翻”、“当场死亡”几个词语传入耳中,听得他脑门直跳。

“去找人签字,准备手术。”他的师兄林度在不远处神情严肃地同小护士交代。

小护士抱着知情同意书就跑,慌乱之下差点摔跤,方琦行从旁边捞了她一把。

“谢谢。”她脚步未停,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是谁扶了自己。

方琦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向一旁在给轻伤患者处理伤口的护士询问:“这是怎么了?”

“方医生你没看晨间新闻吗?”护士拿着镊子的手一顿,转过头来。

那位伤者心有余悸地开口:“啊呀,高架桥上有一辆车跟疯了一样,突然逆行。最前面的那辆车直接被撞得稀碎,差点从高架桥上掉下去。”他举了举自己的手,又展示了自己正在冰敷的头:“当时前面好几辆车连环追尾,幸好我只是轻伤。”

方琦行看了他正在被包扎的手和起了一个包的头问:“拍ct了吗?”

“拍了拍了。”对方抄起身后垫着的袋子说:“现在医生都没时间看,不过肯定要先紧着那些重伤患者嘛”

方琦行接过片子,问道:“当时有没有头晕呕吐之类的症状?”

对方摇头。

方琦行又问了几个问题,检查了对方的伤口后说:“你没什么毛病,回家休息几天就行了。注意清淡饮食,别吃油炸辛辣的食物和牛羊肉,多补充维生素。”

幸好今天不是工作日,事发路段车流量较小,事故范围不算大。方琦行在一旁帮着处理检查了几位伤员后内心松了口气,大多数人都只是轻伤,最严重的伤患交给了师兄负责,应当不会有问题。

方琦行忙完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快到中午了。

现在点个外卖,到家刚好能直接吃上午饭。

方琦行边思考着边转身,猝不及防对上了某双在梦里还盛满了笑意的双眼。

可惜此时这双眼睛的主人周身写满了憔悴与疲惫。

杂乱的头发,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固定在胸前的左胳膊和破烂的衣服。上次见到这个人的狼狈样还是在八年前。

方琦行隔着来往的人群与许堂易遥遥相望,面前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却仿佛被一把利刃隔开,将离别前后的他们一分为二。

“好久不见。”空气停滞了几秒钟后,方琦行冷静地开口。

假如他那只拿惯了手术刀,此时藏在口袋里的手没有在颤抖就更好了。

许堂易其实已经在一旁看了方琦行很久,从他出现在熙攘的人群中的那一刻开始。

来找他签字的小护士被方琦行扶了一把,他驻足在原地畏缩不前,看着方琦行与周围的人谈笑风生。

方琦行果然成为了一位优秀的医生,就像他所想象的那样。

“好久不见。”许堂易低头笑了一下,其中情绪难以分辨。

“什么时候来的上海?”许堂易下意识地想要摸出兜里的烟盒,旋即又意识到了此刻的场合。他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难得带了几分无措。

“有两年了。”

临床医学本硕博是八年学制,那就是毕业就来了。

“你的胳膊什么情况?”方琦行的目光落在许堂易吊着的胳膊上。

其实他更想问许堂易是不是经历了早上的车祸,或者直接问他这些年过得怎样。但是这样的话说出口不仅矫情,而且也不符合一个前任的身份。

当年分手时两个人都太狼狈了。命运这玩意像是一列急转直下的火车,他们猝不及防被撞得粉身碎骨。其实当初没有人将分开直白地说出口,但彼此确实心照不宣。

方琦行独自坐上了回程的飞机,落地时发现许堂易一声不吭地注销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从此杳无音信。

阔别八年,直到今日。

“只是软组织挫伤,你呢?工作还顺利吧。”许堂易回答的极为客气,太过标准的寒暄万能用语叫方琦行恍惚了一瞬。

从他认识许堂易的第一天起,对方就没有用这样客气疏离的态度同任何一个人说过话。

许堂易是一个没有社交夹生期的人,刚认识的时候方琦行对这位社交恐怖分子颇有一种避之不及的感觉,偏偏这人还对别人的社交底线手拿把掐,叫人避无可避。

学校的老师,校门口的保安,甚至是路边的流浪狗许堂易都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平时走在路上,最多五分钟许堂易就能与路边摆摊的大爷称兄道弟。

方琦行有时候觉得,在许堂易那里大概只有认识的人和即将认识的人这两种概念,根本没有所谓熟与不熟,更遑论叫他与人说场面话。

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出现了。

原来再热情的人在面对前任时都会客套,方琦行垂下眼眸,揣在口袋里的手微微蜷曲。

“我都挺好。”方琦行自小装模装样惯了,在与人客套这方面称得上一声大师。他顿了顿,说:“时间不早了,要不要一起吃一顿便饭?”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方琦行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当初在认识许堂易的第二天中午,他似乎也问了一个类似的客套话,然后莫名其妙地将自己的午餐分了一半给许堂易。这样的社交告别铺垫在曾经的许堂易那里是邀约,那现在……

“不了,我等人从手术室里出来。”

方琦行这才注意到对方眼眶微红,似乎是方才经历了什么激烈的情绪起伏。再联系上方才小护士找人签字的方向,方琦行明白了。

他维持着微笑同许堂易道别。

能在周末的清晨一起出门的人应该是什么身份,方琦行不想去细想。

五月的天还带着丝丝凉意,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方琦行踏入其中,很快地消失在转角。

大一时方琦行还是校辩论队成员,记得某次校级联赛的辩题是:如果旧情难忘,是否应该和前任复合。

方琦行他们抽到了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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