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兴?还是惊讶?看到我给你带的花儿了吗?温太傅说你出阁前独爱徐大人家园子里的宫粉梅,前日子下朝听他说要举办赏花会,我厚着脸皮求来一枝。且等我盥了手便帮你戴上。”
“殿下没事?”
萧允一头雾水,“何事?”他没留意温沅背着灯烛缓缓垂下的眼睫,擦肩而过时听她语焉不详,才觉出诧异来。
她捏紧双拳吸了一口气,扬起头想要重重吐出,却压在心头纹丝不动。
“妾听宫人传,内书房宣了太医,殿下一直不归,也没人递话,妾还以为”
萧允很快想通其中关节,他拉起温沅往回走,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是珩。这孩子年岁渐长,玩心儿愈重,好像是不小心烧了什么名贵字画,圣上一怒之下动了手,没止住轻重,脸肿得像个馒头。”
他绘声绘色描述幼弟稚气未脱的糗态,牵着她进了内殿,在宫人服侍下洗净手,从一束花中择了色泽最均匀的一朵在她鬓边比划,还不忘忧心萧珩明年就藩,凭这般心性如何撑起一方要务。
萧允自顾自说了好些,花儿也别了,事情也交代了,温沅仍是一副泥胎木塑的样子,愣愣杵在原地,别说像平常那般笑了,唇抿得钳子也撬不开。
“阿沅?”
她两颗黑眼珠如死水无澜,脸色惨淡,勾住他一根小指牢牢握在手心。
“还有呢?珩还和你说了什么?”
萧允满腹疑虑,可看她神色萎靡,便依言把二人分别时的一番话复述给她听。还不放心,又亲自扶她上床躺着,左顾右看,问她是不是吹风受了凉。
温沅执起他的手贴面颊上,摩挲半晌,艰难地开口说道,“妾在路上耽搁久了,没有赶上。”
萧珩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所以殿下,”她眨也不眨与他对视,双眼直勾勾盯住他脸上每一处可能出现的异常,一字一句问道,
“殿下能陪妾一起去一趟么?”
“长秋宫么?母后恐怕”
“不,”她生硬地打断,“是多宝寺塔,妾想亲自看一看。”
眼睛捕捉到一双遽缩的瞳孔,掌心握着一只骤然降温的手。她一语不发看他低下头,再抬起时,面色已变得和她是如出一辙的苍白。
“殿下?”
萧允伸手盖住她不会伪装的眼,“不可以。”
手心传来睫毛泛着湿意的翕动,他长叹道,
“阿沅,你也许听温太傅提过,曾有一位慈济大师留在宫中的弟子,那人在我两岁时净身入内廷,此后的一十七年寸步不离,陪我度过了所有你想不到的艰难的日子。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是我的内侍,我的挚友,我的恩人。”
“四年前,陛下立我为储时提出了一个条件。储君是国之栋梁,不能偏颇,也不能被左右。历朝历代皆有宗派愚国的前车之鉴,天下可以有禅、可以有教,然君权之上,不容二法。所以哪怕他是个还俗多年的宫侍,我既站到了这个位置上,他便不能留在我身边。”
紧绷的脊背和抵抗在他的言语坦白中渐渐融化,“死在塔里的,是他么?”
她看不见萧允的脸,但能听到他所有的悔恨,怀念和哽咽。
“他自请去守佛塔,那里荒远僻静,来往要伐船渡舟,等闲无人踏足。我本以为他从此能过上清闲无争的日子,偏偏在那一晚风吹落了烛台”
温沅泣不成声,她扑进萧允怀中,两手抵在他襟前如释重负,“殿下为何不早些告诉妾?妾这一整天都在担惊受怕。”
萧允啼笑皆非,“一些陈年旧事又算得了什么,”接着话音一转一顿,又暗藏了几许机锋,
“只是不要让母后费心。”
“多宝寺塔是父皇留下来的,是她的一个念想。”
然而纵使他极尽温柔去安抚怀里的人,轻轻拍打在她肩头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频率,一下一下,仿佛被她僵硬的身躯感染,也变得犹豫、滞涩、颤抖。
“阿沅?”
他像怀抱着一根烙铁,被灼人的刺痛结结实实扎到肉里才后知后觉撒手撤退。
“阿沅。”
柔风一改往日的缱绻缠绵,他闭了闭眼,声如肃铁刮在她耳边,由内而外地激起一身战栗。
温沅怯怯往被子里缩了缩,她还没将与靖后的对话和盘托出,窗外一阵不合时宜的喧闹传入内室,同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他们相视无言,都从那不同寻常的仓促声中提前觑到一丝危险的预告。温沅从未经历过这等煎熬,她正试探着去主动握住他的手,想汲取些许安慰。可还没等她碰到那修剪平滑的指尖,门被一道大力撞开,来人刹停不及,跪趴在地上惊惧交加,顾不上尊卑高低,扯着嗓子大喊,
“长长秋宫走水了,皇后、皇后娘娘还在里面!”
温沅脑中“噌”地升起一阵嗡鸣,她像是给人当头一棒,砸得三魂丢了七魄,恍恍惚惚半天才拾回清明。
“殿下——”
她冲那离弦的背影大吼一声,卷着被子从床上狼狈滚下,手脚并用地囫囵爬上前,试图伸手拽住他的衣边。
“殿下!”
她看见萧允站在门边,似是岿然不动,又似是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
也仅是弹指一挥间,他大步迈出,义无反顾地投身进漆黑的夜。
初一的新月瘦得似一弯鱼钩挂在天边,恰逢旱年,晚间干风鼓动,空气里挤不出一滴水分。长秋宫外人头攒动,一憧憧黑灰的人影在橘色的画布上变形扭曲,嘈乱得分不清南北东西,有的伏地哀嚎,有的卖力奔跑。宫人在冲天映夜的熊熊怒焰下渺小得与蝇蚁砂砾无异,一桶桶满载的水浇泼进去,也如泥牛入海、是杯水车薪。
温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炼狱般的场景。
她一头扎进人群,甩开尾随的宫侍,不顾体面地大声呼喊,看谁都像萧允,可一个个走到眼前,都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太子、太子”神智被闷重炙灼的热浪蒸发殆尽,她钗发凌乱,混乱中跑丢一只鞋,一步踩空身子向后跌仰,倒在了一席单薄的胸膛里。
温沅眼中蓄满泪水,眼底倒映着萧珩高高肿胀的侧脸和他身后连绵迭起的火焰。两滴沉重的泪珠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不等落下,一声突如其来的凄厉尖叫毫不留情地往她胸口插了一刀。
“是太子、太子——快来人拦住啊——”
她回过头——青面银丝的海水江崖纹化作一条涓细清流,翻滚的浮浪像是活了过来,掀起蓝白色的水花拍打成雪,在众目睽睽下摆尾跳进赤红的海。下一刻,伴随“轰”地一声巨响,绘着和玺彩画的斗拱檐梁从天而降砸断去路,彻底隔开了明暗两个世界。
温沅惊怔地看着这令她神魂俱灭的一幕,先是从紧闭的口中泄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咽,接着四肢百骸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力量。她挣脱萧珩的桎梏,推开一重重挡在面前的阻碍,凭空生出的一股决绝的执念指引着她头也不回地追逐向前,眼中除了那道牵动着她短暂而刻骨铭心、苦涩却又足够动人的爱恋的身影,哪还看得清脚下是生途还是末路。
“殿下、我的殿下啊你把阿沅的心剜走了,你把阿沅也带走吧”
紧随其后的萧珩阴沉着脸大步赶来,一把扯回奋不顾身状若疯癫的人,抬手抽出一个响亮的巴掌。在周遭死一般的沉寂中,狠狠掰过她的头,抵在耳边咬牙切齿,近乎残忍地逼迫她面对现实和真相。
“你好好看,看清楚了。”
“看看他的心,到底去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