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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节(2 / 2)

她的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武英殿内,朱厚照正与近臣吵成一处。朱厚照委任刘瑾去宣府监军督战。就因着朱厚照一旨调命,大臣们把所有的锅都甩在了刘瑾身上。都是这个黑心烂肺的狗太监,自己想做王振第二,还要拉他们下水。孰不知,在这件事上,刘公公比窦娥还冤。

六科给事中明明换了一茬儿,可战斗力还是丝毫不弱,唾沫星子都要喷到天上去了。

给事中黄钟道:“刘瑾其人,只知蛊惑君上,以便行私。而不知皇天眷命,祖宗大业,皆在陛下一身。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传之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也有所闻。【2】如今,怎可因小人之言,以身犯险,置皇皇帝业于不顾。臣冒死请求万岁,诛杀刘瑾,以正视听!”

朱厚照已不欲再以强权压人,更何况,百官都反对,他总不能都杀尽吧。他道:“朕行此举,非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边关军报已至,左右翼内战在即,此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一语未尽,就听宦官急匆匆来禀报,说是方女史求见。殿中一片哗然,谢丕更是目瞪口呆。六科给事中在大惊之后,就是大怒。他们纷纷道:“先有竖宦,后有妇人,妇寺窃权,朝政安可不乱!”

朱厚照扶额,这蠢妇人,脑子是坏掉了吧,这儿也是她配来的地?他冷冷道:“叫她退下!”

给事中还不肯罢休,他们道:“此女依仗皇后之眷,胆大包天,如不严惩,法纪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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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愿意用死,来换一个说话的机会。

朱厚照道:“李越尚在外抛头颅洒热血, 尔等不思援助,还要责罚其妻室,岂非太不近人情了吗?”

一提及李越, 言官们又找到了另一个点, 他们道:“宣府之祸,本就因李越而起。他远行鞑靼, 也是为将功补过。万岁如再为他大动干戈,岂非再陷他于不义。身为臣子,为国捐躯,本是应有之道,万岁又何必愧疚呢?”

“是啊, 嬖爱岂可重于国事。”

嬖爱指受宠之人,《史记》中就有“幽王嬖爱褒姒”之语, 这些人这里提这个,摆明是一语双关。

朱厚照都被气笑了,眼看就要发作。李东阳给谢迁使了个眼色。

谢迁会意,李越的名声,不可再毁了,而且这样劝谏,只会火上浇油。他斥道:“君仁臣忠, 本是天经地义,万岁有此仁爱之心, 乃社稷之福。你们身为言官,当针砭时弊,岂可捕风捉影, 无端毁坏万岁的清誉。这等饶舌之行, 与妇寺何异?”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正僵持间, 外头忽然传来响亮的女声。贞筠已手持皇后的宝印闯进殿来,她道:“万岁容禀,只因去得不是他们,所以才站着说话不腰疼。”

群臣见她,都避开目光,口里议论纷纷。她跪地道:“臣妇冒死盗娘娘的金印,只为求见万岁。臣妇虽为女子,可亦有忠君爱国之心,古人亦有云:许人尤之,众稚且狂。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她所诵念的是《诗经》中的名篇——《载驰》,讲得是卫国国君之妹——许穆夫人的故事,在卫国灭亡之后,执意要回卫驰援,却遭许国大夫反对。这首诗表达得就是她的愤懑之情——“女子虽多愁善怀,可亦有为人的准则。你们许国的大夫阻挠我返国,实是既愚昧又狂妄。你们这些君子,不要对我心生怨尤,你们苦思千百遍,不如我亲去一次。”

这里除了某人,都有真才实学之人,岂会听不懂她话中之意。给事中黄钟气得胡须颤动,他斥道:“这里岂是女流之辈能胡言乱语之地,你已扰乱国法,还不速速退下!”

贞筠道:“孔圣人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可见《载驰》之中,女子思亲思国之情,为圣人所首肯。而我所言所行,皆是效仿先贤女,何过之有?还是说,您认为,《诗经》亦是胡言乱语?”

朱厚照眼前一亮,他心思微动,不再言语。

只这一句,堵得黄钟哑口无言。不过,他还有同伴。御史曹闵,昔年奉命去核查宣府之事,他为人忠直,可也不赞同圣上用兵。他道:“许穆夫人国破家亡,因此驰返,是为国为亲。可恭人来此,却只为私情,不思公利。我明白恭人与李御史伉俪情深,可安可为你一家团圆,而兴举国之兵。”

贞筠辩解道:“左右翼已然内乱……”

兵部尚书刘大夏道:“正因鞑靼已然内乱,何须圣上御驾亲征?”

贞筠皱眉道:“可您怎知,它是两败俱伤呢,万一是一方不费吹灰之力,吞并另一方呢。那拙夫先前的筹谋,岂非付诸东流。”

黄钟闻言又恢复了过来,他道:“难道要为你这些猜测,而让万金之躯,去赴艰险吗?你担待得起吗!”

贞筠被逼得张口结舌,她想反驳,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朱厚照扶额,还以为她肚子里有点货,谁知不到两个回合就下来了。谢丕也是慨叹一声,到底只是一个女人。月池先前的好友,如李梦阳、唐胄等人,都被提拔外放,以致这里说得上话的竟然只有谢丕。可由于先前的私情之事,他是万万无法开口,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亲爹。

谢迁被自家大宝贝的灼灼目光盯得浑身发麻,他暗叹一声,还是又站了出来。他道:“方氏虽违法度,但其情可悯。圣上天恩浩荡,列公宽宏大量,还是不要和一无知妇孺计较。臣恳请万岁从轻发落。”

接下来话,贞筠已经听不清了。她鼓起勇气来了这里,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以救回阿越,可没想到,她闹了这么多,却只是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不由瘫倒在地,黄门将她架起来,就要往外拖出去。谢丕看着她的背影,心生怜悯。她只是一介女流,既无知,又莽撞,怎么可能成事。

黄钟轻蔑地扫了贞筠一眼,继续开始开炮:“万岁,控制夷狄,自有常规。圣上之职,也不再领兵打仗。太祖祖训有言:‘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 贪一时战功, 无故兴兵, 杀伤人命, 切记不可。’如今,蒙古即将势弱,皇上怎可以帝王之尊,深入险境,给边塞带来祸患呢?”

朱厚照的耐性已快到达临界点了,惯用权势压人的人,短期内还无法转为以言服众。然而,他正待发作,就见方氏忽然挣脱钳制,又冲了回来。谢丕看到她的脸上因情绪激动而浮现红晕,他心急如焚,她怎么就看不清形势呢!

黄钟是真没想到,她还敢回来:“大胆,你这无知蠢妇,万岁已然加恩,你难道还想咆哮于朝堂吗?”

贞筠深吸一口气,她一字一顿道:“我既不无知,也不愚蠢。反而是你,在擅自曲解《皇明祖训》,误导圣上!”

谢丕一震,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皇明祖训》的相关原句一字不漏背诵出来:“‘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後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但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太祖爷是说不可擅自兴兵,但前提是胡虏不为中国患!可蒙古,早已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年年犯边,杀我百姓,明明是彼之不祥,却在你的巧言善辩下,变成了圣上的不祥,天下安有此等颠倒是非之人!”

黄钟正要辩驳,她却已如连珠弹炮般说下去:“还有最后一句,胡戎与边境累世交战,需练兵备战,这话是被你给吃了吗!”

谢丕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李越的影子。要知道,上一个帮皇上代骂的还是李越,可没想到,没过几年,居然成了李越的老婆。皇上施施然落座,他问道:“黄钟,你可还有话说?”

黄钟额头沁出汗珠,他道:“太祖爷只说备战,可没说要开战啊。”

众人纷纷点头,贞筠道:“谁说太祖爷没说,第一,蒙古不属太祖爷所列十五个不征之国。第二,太祖爷在《国榷》在有言:‘忧在漠北,意未一日释也。’实录中亦记载,太祖爷命当时的北平指挥使周兴:‘远巡塞北,搜捕残胡,以绝弥边患。’这些不都能表明太祖爷的深意吗?”

真是见了鬼了,一个女子而已,怎么还知道《国榷》和《实录》。众人皆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就连内阁四公,一时也无计可施,她扯得是洪武爷的虎皮,谁能去反驳。《皇明祖训》开篇就说了:“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

黄钟是急昏了头,磕磕巴巴道:“怎可如此套用,此一时彼一时……”

贞筠道:“这么说,您是说《皇明祖训》不管用了?”

黄钟如遭重击,他深伏于地,连连告罪:“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其他言官连忙跟上,他们道:“《皇明祖训》固然是金科玉律,只是其中也未涉及,要万岁亲征……”

贞筠问道:“太宗爷亲征北虏,行至宣平,曰:‘今灭此残虏,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则边境可永无事矣。’【1】太宗爷五出漠北,三犁虏庭,居功至伟,可时至今日,边境却是战祸连连。敢问诸君子,这究竟是谁的过错,是谁让太宗爷的北伐付诸东流?”

朱厚照还以为自己又要亲身下场,将权威之道寄托于大战的胜利,谁知还有意外之喜。他淡淡道:“如非臣下无能,朕又何必冒险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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