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深吸一口气:“我不会逃,我不仅不会逃,还想和你做一笔交易。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朱厚照此时正在从后方攻击土默特部。皇爷将抄家所得的财产,宫廷节省下来的开支,分为了两笔。小的那笔用来在京制造火器,而大的那笔却用在宣大,建成了有明一代,规模最大的车营。
早在正统、景泰年间,就有大臣提出要制造战车来装备军队,可这一战略还没来得及大规模推行,就被土木堡之变打断。后来,明宪宗时期,又有大臣提出以战车装备军队,可惜这一建议却在顽固势力的阻挠下付诸东流。直到正德年间,朱厚照才彻底下定决心,人不行,就只能靠器械来支棱起来。以军队目前的状况,只能建立车营,才能在短期内大幅提高其战力。
战车分为两种,一种用两匹骡马就能拉动,用皮为顶盖,用木板为护盾,护盾上有铳口,可以让一门碗口铳、四门手把铳和十四支神机箭轮流发射攻击。另一种名叫火雷车,是在车中部搭建炮架,来承载火炮。战车可攻可守,既能阻挡骑兵,又作为移动发射点打击对手,唯一的缺点就是,它只能在平原上行进,稍微遇到一点地势变化,威力就大打折扣。这也是朱厚照命杨一清在宣大造车的根本原因。只有在宣大往漠北这边的地址平缓之地,车营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而他本人就只能率骑兵,带着新式武器,翻山越岭。他们在看到了缓坡上的马蹄印,辨明方向后,决定也跟着抄近路追击。这一下,就正抓住了土默特部的尾巴。土默特部好不容易打破了右翼重装骑兵的封锁,就在科赛塔布囊饶的严令下,赶往汗廷支援。朱厚照一看到敌军,两眼放光,就要往前冲,却被左右死死拦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家如今是宁可杀头,都不敢放他去了。
皇爷喝令了半晌,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得道:“行了,行了,朕不去了,你们去,行了吧!”
明军这才快马加鞭冲上前,先锋部队发射名为“小一窝蜂”的火箭,这种火箭中有烟雾,能迷住敌军的双眼。土默特部后方的骑兵正准备应敌,一下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速度自然变慢。
这时,明军方上前,以三眼火铳射击。三眼铳顾名思义,就是有三个枪管,枪管多,火力自然也猛,只听噼噼啪啪的一阵巨响,土默特后方的骑兵齐刷刷倒了大半。
接着,明军依照惯性思维,就要列锥形阵去陷阵。朱厚照却在上前喝道:“是傻了吗?都给朕散开,散开!”
骑兵如梦初醒,将领们个个心道:“真是傻了,以前没有火器,只能去突围,如今有了这么好的东西,还怕什么?”
他们立马展开,形成宽阔的界面,一齐向前推进。最前方的骑兵,手持铁棒雷飞炮。这炮大约有一尺长,三寸宽,完全可以被持在手中。在距离较远时,他们拉住缰绳,点燃引线。只听咻得一声,十几颗铁炮射了出去,在敌军阵地里,轰隆一下炸开。其中不仅有弹壳四射,还有砒霜等毒气逸散开来。
土默特部因此大乱。明军中军此时又将炮筒当铁棒使,杀进对方的阵地,好一阵挥打。土默特部因此大乱,不少领主已然吓破了胆,四散奔逃。但明军已然将阵势拉开,两侧骑兵又将一窝蜂、三眼铳和火箭轮番发射,最大限度地扑杀敌人。这么多先进的武器,也有皇帝御驾亲征才能带得出来。
首领科赛塔布囊饶心如死灰,他的儿子叫道:“额布,别管那么多了,快逃吧!”
他抢先下令,命令军队往北撤退。边军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轻松的胜仗,当下就要追击。朱厚照却道:“穷寇莫追,快往汗廷去。”
张彩心下大定,随众浩浩荡荡奔赴汗廷。可当他们赶到后,看到战车紧紧将汗廷包围住,却不发动冲锋。
朱厚照的心咯噔一下,他忙快马加鞭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李越,被当作了人质……
一旁戍守的将领不认识他,见他年纪轻轻,便问道:“请教你是?”
张永在一旁道:“没眼色的东西,这是威武大将军,还不快回话!”
虽然没听过,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那将领吓了一跳,忙道:“是是是,是里头在和谈呢。”
朱厚照一愣:“和谈?”
战车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他穿过遍地尸骸,大步流星地进了金帐。月池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四目相对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月池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虽不至于满身血污,却也是形容憔悴,风尘仆仆。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皇帝,说是一个寻常大兵都有人信。
朱厚照也在打量她,她穿着寻常蒙古男子的服饰,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瘦伶仃地立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文人秀士,简直同逃荒流民一般无二。
他的嘴唇动了又动,半晌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刚要抬起的手亦落了回去。他上前两步,后又顿住,踟蹰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一个“你”字,可一语未完,泪水已是滚滚而下。
帐中寂寂无声,月池一时也愣住了,他们的确是很久很久都没见面了……可当朱厚照上前来要拉住她时,她还是马上回过了神。她跪倒在地:“臣李越叩见陛下!”
杨一清、刘瑾、张彩、时春等人这时才从那种诡异的气氛中挣脱出来,他们也跟着跪下,山呼万岁。朱厚照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心沉了下去,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继续登上了主位。
外围的将士听到了里头的高呼声,亦跟着下跪行礼。一时之间,整个汗廷都回荡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位于内帐的满都海福晋闻声一震,惊道:“居然是汉人皇帝亲征?居然是汉人皇帝亲征?!难怪,难怪……”
她躺在床榻上,又哭又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是输得不冤,输得不冤……”
外帐中,朱厚照悄悄抹了一把眼泪,才朗声道:“平身。”
这时,他又恢复了一个皇帝的素养,他问道:“怎得突然要和谈?”
刘瑾没好气道:“这事儿得问李御史呐。”
他们原本是打算将汗廷整个儿拿下。杨一清是成化年间的进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典型的儒将。他打仗,也不似寻常武将,只知争勇斗狠,而是善于利用种种文化因素,在军中挂上鞑靼的大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不是他在文化习俗上的用心,明军也不能这般轻易截杀图鲁。
现下到了要攻打汗廷的时候,他也没有叫人直愣愣地冲进去,而是紧急调度军队,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弓形车阵,浩浩荡荡向前驶去。刘公公不明所已,他道:“这是为什么?”
杨一清笑而不语,亦不剌太师和满都赉阿固勒呼对视了一眼,心中既佩服又畏惧。他们暗道,真是厉害,难怪图鲁死在他手上。
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连卖身,都卖得这么情真意切吗?
游牧民族因为深度依赖自然, 所以高度敬仰神明。而月池将喇嘛教带入草原,朱厚照又顺势宣扬大庆法王的威名,使得鞑靼军民对于神明的敬畏更甚。在此前提上, 数千战车列成弓形状, 裹挟着震天炮火声滚滚而来,真真与蒙古传说中的神迹相类。
心中本就有疑影的鞑靼士卒忍不住叫道:“糟了, 是腾格里显灵,是法王来惩罚我们了!”
一些小部落开始逃窜,一些人甚至在阵前投降,军心因此动摇。士气不振,这仗就输了一半, 再加上猛烈的炮火,他们压根就没有赢的机会。察哈尔的将领眼看外围的重装骑兵一片一片地倒下, 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焦虑道:“必须要想办法,拦住他们的炮火!”
他们忽然灵机一动,将汗廷中的汉人奴隶和女奴紧急驱赶上来。一些察哈尔将领满怀恶意:“光这些人,还不够,还得有一两个重要人物。”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嘎鲁。图鲁假扮士卒从小路逃窜,而主动穿上大汗的披挂, 顶替他吸引追兵的人,就是嘎鲁。他们犹记得他当时的神情, 冷凝沉重如一块冰冷的石头,他道:“让我去吧。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当时大家心里还蛮有些不是滋味,现下看来, 说不定就是这个汉人杂种, 假惺惺地提出这个办法, 为得就是让大汗被截杀在半路上!
他们咬牙道:“对,就该让他去。”
他们忙招来嘎鲁,道:“小王子,你是汉人,干脆由你带着这群汉人去诈降,告诉他们李越在我们手中,然后伺机杀了他们的主将!”
不久前才率众奔回汗廷的嘎鲁,满身血污,一时张口结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他愣愣地立在原地上,正被无数道尖锐的目光凌迟处死。
他们眼见他呆住了,心底暗骂:“汉人种子就是不行。”可明面上,他们却是十分恳切:“小王子,你忘了大哈敦对你的抚养之恩了?你是蒙古人啊,是黄金家族的一员,你怎么能任汉人残杀你的子民呢?!”
他一直被人瞧不起,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又坚称他为黄金家族的人了。他的兄弟姐妹也齐齐来劝说他,他的妹妹甚至把他的名字都叫错了:“格鲁,额吉只是脾气差了一点儿,可她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她的孩子,你不能让汉人将她掳去,让她在这个岁数还受辱啊。”
他们一齐推着嘎鲁,把他推到了阵前去。他眼前是冲天炮火和兵戈嘶吼,身后是亲人的紧锣密鼓的催促:“说啊,你倒是快说话啊!快跟他们说,李越在我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