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刘瑾本来就很难对付,如今又加上了一个李越,要是让他们前朝内廷串通一气,宫中哪里还有他的立锥之地。张永有心要给月池使绊子,可圣上与他久别重逢,正是难以割舍。张太监一时也想不到法子,正苦恼间,没想到是月池自己将把柄递在他手中。
明蒙两方不可能因妇人们的闹腾,而暂停商议其他条约。明廷这方,自认为是胜者,当然要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量的马匹、牛羊,来弥补这一场大战消耗的财政损失。诸如刘瑾等人,更深知这是一个将内政的重重矛盾转移出去的好时机。军队人员不足,就去笼络羁縻蒙古人。朝廷财政吃紧,就从草原上大量掠夺财富。就连中原光棍娶不到媳妇,都可以将蒙古女人带回去。
至于草原牧民在遭受内战后,能否承担这样的经济重负,他们不想知道,也自觉没必要知道,但月池却不可能不在意,不仅是为良心,更是出于长远考虑。
忧患已空无复痛
即便剥离人性,她亦不能高枕无忧。
她道:“要绝边患, 怎可赶尽杀绝,你们难道就不怕狗急跳墙,再惹是非吗?别忘了, 我们还需要鞑靼作为九边的屏障, 阻碍瓦剌东进。鞑靼必须要保留一定的实力。”
据此,她提出了相对公平的条款, 一方面要求汗廷和各部落进献厚礼,以弥补军费的消耗,另一方面在通商之契上,她又注重保全鞑靼的利益。在贡市上,她提出, 每岁一贡,汗廷献马十匹, 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献马八匹,其余大小诺颜,大者献马四匹,小者献马二匹。而这些马会被明地官员划分为上等、中等和下等。上等马给官价十两,中等八两,下六两。此外,顺义王和大小千户承担约束之责, 只要边境无恙,朝廷便会给予顺义王及大小千户一定赏赐, 多是蒙古急需的布、绢、粮食等。
在民市上,众人商议决定先暂时在大同左卫迄北威虏堡边,宣府的张家口边, 山西的水泉营边, 开放三处民市。为了维持市场秩序, 各部落首领需遣精兵三百,严防塞外盗窃抢劫等事宜,而各军镇的明军也会派遣官军五百,来维持市场内的交易秩序。除了商税之外,不可向两方的百姓索取钱财,违令者军法处置。【1】
鞑靼众人探听到这样的消息,是大喜过望,这可比他们想得要少得多了。可明廷众人却是满腹怨言。张永一逮住机会,就去找了朱厚照。
果然不出他所料,朱厚照看罢拟定的草案后,眉头深深地皱起。他不敢置信道:“这是李越的主意?他怎会这么做。”鞑靼人杀了他两拨下属,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朱厚照忆起那日的情形,仍觉触目惊心。那天他明明是痛彻心扉,切齿拊心。
时间拉回到议和之前。月池明明心愿得偿,大仇得报,可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她长久地在营帐中闭门不出。帐中的香气十分浓烈,烟熏火燎,她却浑然不觉,反而极为沉浸其中,好像这粘稠的香雾就能填满她内心的空缺一样。时春对她的异常视而不见。每到饭点,她像往日一样,在桌边等着她。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变得更加沉静了。过去的她如火一般冲动、炽烈,可现在的她却似潭水一般幽深。她道:“快来吃饭。”
桌上只有两碗白粥,不见一点儿荤腥。她们端起碗,勺子在粥中搅和,口中却在不停地说话。月池道:“也不知道贞筠怎么样了。”
时春道:“她一定很挂念我们。”
月池道:“你说,咱们带什么礼物回去给亲朋故旧好?”
一个小小的伴手礼,她们却讨论得热火朝天。直到粥化为了寡水,她们才像同时被按了暂停键一般,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帐外的吆喝声和焚烧声因此又清晰了。时春只觉这帐中的闷热让人窒息。她几乎是逃也似得站起来,双脚却被牢牢钉在地上。她挤出了一个笑容:“说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去睡会儿吧。”
月池瞥了一眼,时春面前满满当当的粥,应了一句:“好。”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很快变得又匀称又平稳。她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呼吸,让胸腔中的震动充盈到全身。她像婴儿似得蜷缩起来,好像又一次躲进了漆黑的子宫,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然而,不知过去了多久,时春动身时的悉窣声还是一丝不漏地传进她的耳朵中。她在脑海中描摹画面,哒哒声是她穿上了靴子,碰撞声是她拿起了兵刃,而哗啦一声则是她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月池本可以立刻起身跟上,可她却一动不动。腐烂的气味就像水流,从帐篷的缝隙处淌了进来,在她的周身流动着。无形的水位一点一点升高,一点一点将她淹没。这时,外头传来了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她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就像擂鼓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她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要去看看,她还是要去看看。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快步走到了帐帘前。她死死地盯着帘子,仿佛它长满了倒刺。她突然开始发抖,先是双手颤抖,接着是双腿战战,最后是脸颊。她的脸颊抽动着,就像失去了知觉。很难想象,李越居然会怕成这样。她蹲在地上,又一次蜷成了一团。
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就叫嚣着:“回去吧,回去吧,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可只有心,只有心在对她说:“这都是你该承受的。你不能逃避,你没有资格逃避。”
她慢慢地爬起来,她把障目的叶子移开了。尸体已经被处理了一大半,月池老远就能看到远处的滚滚黑烟直冲天空,而剩下的一小半,正被人像死狗一样拖到车上,横七竖八地垒上去,然后在呼啦啦地往前拉去。明军一半在忙着运尸,一半在吆喝着抬水洗地。刘瑾的声音十分尖刻:“快,冲干净,要是熏着了爷,你担待得起吗?”
干涸的血重新在水中化开,猩红色的溪流在地上流淌。月池感觉靴底一阵湿润。她蜷了蜷脚趾,极力昂起了头,可这时一只苍白的胳膊忽然从车上垂下。她僵在了原地,不由自主地顺着他鲜血淋漓的脖颈往上望去,那是一张十分年轻的面颊。她与他空洞的眼睛对视,猝不及防开始干呕。
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搀住了她。刘公公嘲弄的声音适时在她耳畔响起,他道:“哟,还不快弄块布来盖上,要是脏了我们李御史的眼,也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月池将苦胆汁呕了出来,她艰难地摆手道:“不用了,给我备马吧。”
刘瑾问道:“您都这样了,还不肯消停啊。”
他突然压低声音道:“难不成在其他部落,还有你的沧海遗珠?”
月池抹了抹嘴,她道:“我去送送董大他们。”
刘太监面上的笑意一滞,他道:“都没了,都没了,大家齐齐到宣府来,没了一波,又没了一波,就像地里的韭菜似得。看那些做什么,免得伤心。”
月池面白如纸:“不看就不会伤心了吗?”
夏日的阳光明媚如少女的眼波,山坡上茂密的树木仍是蓊蓊郁郁,可四野都是寂静无声。没有成群牛羊的蹄声,没有牧人欢快的笛声,就连鸟儿振翅的声音也彻底不见。只有横七竖八的尸体,人的尸体、动物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半人高的草丛下,用同样空洞的眼神望着她。
她不住拉着缰绳,可还是躲避不开,踩了上去。新亡的尸体中,血液还没有干涸。血花在她的马蹄下绽放,惊起了一片苍蝇,就像升腾而起的乌云。
她以为这就够了,这就已经到了她的极限了,直到她到了两军交战之地。一团团的苍蝇从天而降,虫豸从地底前仆后继地爬出来,它们的触须颤动,发出雷鸣一般的嗡嗡声。它们在人的身体上欢快地爬着,大快朵颐。人的七窍成为它们的通道,人的伤口已然看不出原本的血肉,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在翻滚涌动。时春就在这样的地方穿梭,她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染得一片通红,汗水在脸颊上留下长长的沟壑。
她仔细在草丛里翻找,捡起一块一块的断肢在人身上比对。月池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她像疯了一样去驱赶那些蚊蝇,在黑潮褪去之后,她看到了秦竺的脸。
时春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她扯了扯嘴角:“我明明还记得米仓走时的情形,可他们、他们是怎么走的,我却一点儿都没有印象了……原来,这就是战场啊。”
你不知道战友何时离去,你也不知道战友因何而死。你只知道,厮杀厮杀,夺取最后的胜利。可等到胜利后,你才会发现,原来少了很多人。等你再折返时,却惊奇地发现,居然连用于缅怀的完整尸首都找不到了。
时春拿着两只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我不知道哪只手是他的,我不知道哪只手是他的!”
月池拿起了这两只手,温热粘腻的触感在她手心化开。密密麻麻的苍蝇、蚊子在她耳边嗡嗡叫着,她极力睁大眼睛,想找到那只给她牵马的手,那只给她端药的手,那只在危机时刻牢牢护在她身前的手。
她摸索着手的纹路,这时才发现,原来,她从来都没看清过他的手。月池深吸一口气,她轻声道:“慢慢找,慢慢找,总会找到的,总会找到的……”
朱厚照赶到时,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两个疯子。而月池在看到他时,才让泪水滚滚而下。朱厚照手足无措地搀着她,他的嘴一张一合,可她什么都听不到,她只记得自己的谋划。她的心一半在痛苦撕裂,为她死去的朋友,另一半却仍在缜密算计,只有在他面前表露出崩溃,他才能体谅她的感情,对她更加包容,他们之前的隔阂,一定会烟消云散,而她接下来提出的请求,也一定能得到允准。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一个人。而她的蜕变是值得的,就此她拿到了总理议和之权。
然而,遗憾的是,即便剥离人性,她亦不能高枕无忧。张永的一句话,就再次勾起朱厚照心头的隐忧:“下属虽重,可也重不过至亲骨肉。这也难怪,这毕竟是李御史的第一个孩子,怜子之心,亦是人之常情。”
顾鼎臣与张永之间的差距可见一斑,一个话说一缸也无计可施,可另一个只消一句,就能起诛心之效。
朱厚照的脸上立时风云变色。他沉吟片刻后问道:“去把李越叫来。”
张永刚刚迈开欢快的步子,就又被朱厚照叫住。朱厚照道:“罢了,还是朕去。”
去兴师问罪,不可能还要皇爷自己移驾吧。张永的心刚高高提起,又很快落下,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李越居然正和张彩在湖边漫步呢。良辰美景,真是好一对璧人。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张彩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李越问他能否承担做张郎的代价,他那时犹豫了,从那之时他就明白,她有凌云之志,他有亲族之累,此生注定是有缘无份。等此间事了,就再也没有亲近的机会。他的心中一直极为矛盾,一方面日夜忧心月池的身体,可另一方面却是隐秘地期盼,鞑靼的事能拖得久了一些,再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