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忍不住叫住她:“你的伤,好些了吗?”
贞筠看了看自己的小腹,道:“晚上一起洗,不就看到了吗?”
圆妞吃吃地笑出声来。方婶一脸不忍直视,轿夫章四艰难道:“老爷太太,有些话,回房说……”
这么多天过去了,不论是贞筠还是大福,还是没有从情绪中完成挣脱出来。大福表现出过度的黏人,而贞筠经宫中的历练,却是更加说一不二了。
她起身道:“我只是眼睛进沙子了,今晚吃红枣乌鸡汤,我还叫方婶炖了燕窝……”
若是往日,月池岂会不顺她的意,可惜今日,她却不得不回绝。她叹道:“今儿怕是不成了。”
贞筠一偏头:“今儿怎么不成。”
她刚问出来,就恍然大悟,忍不住咬牙切齿道:“又召你去了?”
月池颌首:“官员空缺太多,正是要紧的时候。”
月池来到乾清宫时,朱厚照正在分配官职。朱厚照发起战争时的目的,已经大体实现。在鞑靼之战中,平民武将打开了一条通天之路,能够跻身高位,固化的阶级开始流动,军队的势力由此得到了大换血。而在宁王之乱中,有不少官员崭露头角,也有官吏英勇牺牲,文官集团也迎来一次大的更新换代的契机。
这时,作为天子的朱厚照,要做得就是分蛋糕,将官职权力作为酬劳,分配给做出巨大贡献的官员或个人亲信,以利益和权力为核心链接,建立起一个更倾向于他的政治集团。
这本是他一直想要的,可当真拿到手时,他却开始迟疑。他道:“论功行赏好说,武将中如江彬,文臣中如杨一清、王守仁,皆依功劳大小擢升就是了。关键是,填补空缺,这名单上都是他们举荐上来的人。”
月池道:“您是觉得这些人都不好?”
朱厚照道:“朕是怕换汤不换药。明面上是为国举才,可背地里是什么勾当,谁又能完全看清呢?”他辛苦一场,若是闹到最后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月池一哂:“可这是举荐固有的弊端,无法根除。若不要他们举荐,您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可若要他们举荐,就难免朋党之弊。”
朱厚照叹道:“这也正是朕觉得为难的地方。难道就没有一个,既能选人,又能避免结党的法子吗?”
月池眼中的微光闪动:“有。”
朱厚照一愣,他扭头道:“你说什么?”
月池莞尔:“我说法子不是没有。科举早已取代察举,遴选如何不能代替推荐呢?朝廷既能靠科举选士,也可在官员中再考选官。”
朱厚照的眼睛睁大:“你是说,在官员中再考一次?”
月池点头:“一轮笔试,一轮殿试,有真才实学者,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不过,此法只适合高官重职,如是什么官都来考一轮,耗费又太多了。”
朱厚照霍然起身,他来回踱步了两圈:“这倒是个好法子。行或不行,考就是了。”
月池含笑道:“题目您还可亲拟,最大限度地选出让您满意之人。”
朱厚照眼珠一转:“还能让他们每个人都拟十道,到时候让人来抓阄,抓到哪题,就是哪题。”
他正欣喜间,却忽然笑意一滞,他道:“不过,有考试就有主考,有主考就会有门生,有门生就一样免不了勾结。”
月池道:“可这种关联,毕竟要散得多。您自觉比始皇帝如何?”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怎么又问这种问题了。”
月池不答反问:“我朝大明律比秦律如何?”
朱厚照道:“那自是远不如秦法严苛。”
月池道:“以始皇之威,秦法之严,秦仍有以扶苏、蒙恬为中心的长子党和以胡亥、赵高为中心的少子党。可见朋党之弊,无法根除。事实上,治国理政,单枪匹马,难成大事。您只要保证底下人的立场,时刻与您一致就够了。”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那要是底下人的心大了呢?”
月池依旧十分坦然:“那便剜了,再换一个心小的就是了。”
剪不断来理还乱
我只能用圣人之心,来回报您的凡人之情。
然而, 出乎月池预料的是,朱厚照仍然没有同意。他道:“不可,党争之祸, 不可久延。如人人借上意来排除异己, 朝政岂非乱成一锅粥了。”
月池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奇,朱厚照被她看得头皮发麻, 他当然明白月池的讶异从何而来。通过兴大狱来排除异己,重整势力,早已是他惯用的手段。陈清、戴珊、勋贵世家等一众人,皆因此被驱离朝堂。可如今,他却率先说出, 此举不可了。
朱厚照含糊道:“此一时,彼一时。”大战之前, 守旧派揣度他的意思,借势直逼内阁之事,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教训。朝局未定时,他要以权术来肃清,可如今大局已定,手段也当因时因势而变。
只这六个字而已,月池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猛地想起了与满都海福晋的谈话, 忍不住大笑起来:“万岁也欲效仿宋元王?”
取之以暴强,而治之以仁义。杀神龟的时候, 可以不择手段。而一旦将东西拿到了手里,为了巩固统治,防止他人来扰乱既有的格局, 立刻又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朱厚照岂能不知她的讽刺之意, 立即反唇相讥:“哪里比得上李御史在鞑靼的作为。别人是投桃报李, 而你却是‘投你以木桃,报之赴黄粱’。”这说得是满都海福晋对李越钟情,而李越却利用她的感情,害她家破人亡之事。
月池被堵得一窒,只是她念及得不是满都海,嘎鲁含笑的面容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他欢喜地叫着阿月,追上她的脚步,却只敢碰一碰她的手,他说:“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大傻子……”
月池垂眸道:“您又何必百步笑五十步呢?”
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方冷笑道:“你的心就像刺梨一样。”
月池偏头看向他:“心坚至少刺伤得是别人。”
朱厚照讥诮道:“朕不是说这个,旁人的心是木桃,心尖只有一处,可你的心却是刺梨,尖尖上站满了人!”
月池道:“……”
她默了默,果断转移话题:“维稳并非易事。单靠换人,无法巩固政局。今日贤达登高位,明日贤达复沉沦。北山道者的故事,您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