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道:“北镇抚司至少可以直达天听。由他们去,的确最快。说来,都是同殿为臣,互相弥补,互相监督,才是圣上所乐见的局面。再说了,这次闹得这样大,事关皇上的声誉,即便借杨玉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太多手脚。”
杨玉的确是自觉被架在火上烤。他恨得咬牙切齿:“江彬这个王八羔子,真真是好日子过舒坦了,在朝堂放一阵屁,倒把事情全部甩给老子。还有李越,什么事都有他来出头!”
他的下属副指挥使张允叹道:“可偏偏他就是比旁人会出。要是换做六科廊那一帮人,只会嚷嚷民间疾苦,殊不知圣上根本听不进去。可他却直接指向圣上的声名,这一下不就打在七寸上了。”
杨玉闻言一怔,他颓然道:“李越十三岁就入宫,同吃同坐,早已把皇爷摸得透透的。这么一个人,眼中还揉不得沙子,我怕咱们日后的日子也要难过了。”
张允道:“咱们收敛点也就是了。再说了,天塌下来,不还有高个的顶着吗?”
杨玉嗤笑一声:“你敢在皇爷面前充高个儿?”
张允道:“咱们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可不还有锦衣卫舍人吗?”
所谓的锦衣卫舍人,是锦衣卫的编外人员,专门任命公、侯、伯、都督、指挥的嫡次子,使他们安享朝廷俸禄。锦衣卫舍人每个月的月粮只有四石,如何够这些纨绔子弟挥霍,他们过去在京中勒索,如今京中风声紧了,就会想办法外放,去地方上打秋风。
张允道:“要是真闹起来,就把那拨人甩出去,要是能再来一场郭家的大案,我也就认了。”
杨玉道:“那怎么可能,要真到那个份上,只怕有些人就要再脱一层皮了。”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心头一惊,四目相对之后,皆不再言语。
杨玉虽抱怨,却也不敢懈怠,心急火燎地率众连夜出京,去提审石玺。谁知,他到了毫州后,却得到消息说,石家父子死了!
杨玉又惊又怒,逼问毫州知州颜木:“好好的,人怎么会没了的?”
颜木摊手无奈道:“石玺造孽太多,一经抓回,本地男女老幼无不切齿痛骂,他是活生生被被郡民丁淮踢死的。”
杨玉又问:“那他儿子呢?”
颜木道:“石坚是自缢于狱中。”
杨玉的面色惨白,他道:“还是晚了一步,这下可好了,如何交得了差。”
张允忙道:“石家的仆从何在,我们也可审问。”
杨玉灵机一动,只有人审,能把事情圆过去,不就行了。他最后呈上一叠奏报,的确还牵连了几个人,只是都是凤阳府中的人物,远没有到中央。
朱厚照气得将密奏仍到地上。他想了想道:“叫他们把石家的家眷提回来,交由三法司。”
这是要叫三法司再查一遍的意思。只是,石家父子既死,得来的奏报亦有限。光凭这些,可兴不起大狱。
月池听闻前因后果,情知必是不了了之。自从上次吵过之后,他们又有许久未曾私下见面了。月池想了想,又一次入了宫。
朱厚照彼时正百无聊赖地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天气渐热了,他也不想再用熏香,而是殿内尽设牡丹。一丛丛半人高的枝株之上,昂然怒放着硕大明丽的花朵。明丽的魏紫,灿灿的姚黄,绣球一般的豆绿,嫣红色的岛锦,竞相芬芳吐艳。而朱厚照的身旁,则是一盆极为素艳的白牡丹,轻盈如楚女朝云,皎洁如姮娥夜月。
朱厚照听到悉悉簌簌的声响,不由皱起了眉:“朕不是说叫你们不要来打扰吗?”
月池跪在花丛之中:“可是臣来错了?”
朱厚照一惊,他下意识要睁开眼,却在回过神来后,立刻转过身。月池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她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推了推他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朱厚照又气又怨:“朕就是长到八十岁,也不和没心肝的人说话!”
月池:“……”
她又和他说了几句,他却只是不理,最后甚至还叫人带她出去。
这次果真是恼得不轻,月池心知,她表现出毫无理由的怀疑,又一次伤了他的心。可这弥天大谎已经撒下来,她便只能继续骗下去。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是我不对。您一心想着为我好,可我却抱着自卑之心,辜负您的好意。我不是不信您,而是这世上,我能信的只有您。”
朱厚照一怔,他只听月池在他身后轻轻道:“我不敢冒那样的险。我也不愿意把自己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揭给旁人看。”
外头的粼粼波光,在纱窗上映出朦朦胧胧的影子。朱厚照望着迢迢水色,冷声道:“可你不该那么说话。你其实并不在乎我的感受,对吗?李越,朕亦有尊严,朕不是你的那些傻蛋属下,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在朕这里走不通!”
他的心中如明镜一般,石家父子若是还活着,这案子若是很顺利,他未必会这样乖乖认错。
月池一时哑口无言,她问道:“那我究竟该怎么做,您才能原谅我呢?”
朱厚照闷声道:“晚了,心已如死灰,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月池失笑:“您既已心如死灰,如何却避而不见,您要是肯回头看我,我不信您心中空空。”
卿须怜我我怜卿
这难道是中华人士天性愚昧,不知善用技术的缘故吗?
他终于还是回头看向她了。他怎么可能舍得一直不见她呢?她在丛中笑着, 数苞仙艳,十里锦绣,总不及她。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起来, 可下一刻他就发觉,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这一次的回头,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永远知道, 怎么拿捏他。他热切的、属于青年人的情感,于是又一次冷却了下去。
他对她的着迷有目共睹。可时至今日,这份着迷却在日复一日的打击、摧残中变了质,参杂了懊悔与怨憎。他本以为他们已经敞开了心扉,他有时真想把李越的胸腔剖开, 看看那颗跳动的心脏究竟是什么颜色。
他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对他说, 他们是唯一的知己,要在一起相伴一生,一边又立马和其他人厮混,一面同他肝胆相照,可转头就能将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肆无忌惮地用言语来刺伤他、赶走他。只有当他不得不来找他时,他才会又换一张温情脉脉的面孔, 回到他的身旁。
朱厚照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心中有你又如何,朕名义上是真龙天子, 可实际也是肉体凡胎,在你心中,我难道不会疲惫吗?一次一次被你用各种理由推开后, 总有力气孜孜不倦地爬回来。”
月池一愣, 她无言地望着他。朱厚照扯了扯嘴角:“这种推了又拉, 丢了又拣的游戏,你玩不累,可朕累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一般狠狠击在她的心头。他推了推她:“回去吧。我曾经是真心想做个傻子的,可李越,你怎么连做傻子的机会都如此吝惜呢?”
她没办法给他答案,于是只能又一次不欢而散。
贞筠找到月池时,她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夏日炽烈的阳光将层层叠叠的叶子照得一片透亮。耀眼的光斑投在她的身上,将她雪白的脸颊晒得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