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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节(2 / 2)

月池望向他:“你看得男化女的小说,最后娶自己好友为妻的男主角,叫什么名字?”

朱厚照一怔,他想了想道:“冯少卿。”

月池失笑:“今日,君也得做冯少卿也。”

夜月一帘幽梦久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梦不会再是梦了……

在这个响雷不止, 暴雨倾盆的长夜,朱厚照却仿佛再次身入那个满是花灯的庭院。斑斓的回忆,泛着轻盈而朦胧的光影。他就静坐在光影之中, 膝上的李越也轻得像梦一样。

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 早年的针锋相对,后来的互相利用, 再到矛盾爆发,三问三答,彻底分道扬镳。他选择收回大权,李越选择殉道而死。他以为他能忍过去,理智不断在告诫他,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他这样沉湎, 痛得只会是他自己。然而,当李越的“死讯”传来后,他才第二次体会到,何谓锥心刺骨。李越在漠北九死一生,而他留在金玉妆成的牢笼中,亦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

而当李越重新回到他身边后,他没有一日不感激神佛。正是因为曾经打碎过, 所以如今才倍加珍惜。惟我独尊之人,愿意束上双手, 只是因为畏惧,命途的无常。因此,哪怕发生了今日的闹剧, 哪怕他原本气到了一佛出世, 二佛生天, 他还是决定选择暂时忍让。朱厚照苦笑道,总不能真叫他崩溃,没有什么,比他的健康更重要了。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背后的真相,竟然比杀人剖腹还来得残忍。

朱厚照连指尖都在发冷,他扯了扯嘴角,他想说,你以为朕会再信你的鬼话?可当他对上月池的双眸后,他面上那一点比烟还淡薄的笑意,终于散去了。他的手略微有一些发颤,可还是稳稳拆下了她的发冠。长夜将逝,淡淡的晨曦穿过朱户,照在她的脸上。她的满头青丝披散开来,那种潇洒孤傲也慢慢敛去。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这样的情态,俨然是个妙龄女郎了。

真是惊喜重重啊,从有私生子的男人到惨遭酷刑的阉人,再到女扮男装的女人。朱厚照仿佛含着枚青橄榄,无尽的酸苦在他唇边绽开。他沉默得太久了,久到连月池都忍不住看向他。朱厚照在察觉她的目光后,居然笑出了声:“怎么,朕没有欣喜若狂,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觉得很诧异?”

他连嘴唇都在发抖,语声却是出奇的平静:“我还记得你给我讲得每一个故事,可你还记得,你骗了我多少次吗?你还记得,你是怎么骗我,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吗?”

她也知道,他把属于凡人的所有情感都给她了,为了她的身体,他情愿忍受奇耻大辱来安抚她的情绪。他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可他得到的回报,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她从头到尾,都只想着物尽其用,一丝一毫的好处都不会放弃。巨大的悲哀,攫住了朱厚照的心神。

他忽的冷笑出声:“冯少卿?我算什么冯少卿,我不过是抱柱而死的尾生罢了。”

相传有一个叫尾生的男子,他和心爱的姑娘相约于蓝桥之下。河水不断上涨,可心上人却迟迟不来赴约。尾生其实知道,他熬不过漫漫的长夜,等不来黎明的曙光,更等不到那个人的到来,可只为了那一星半点的期望,他仍牢牢抱住桥柱。水没过他的膝盖,没过他的胸口,最后淹没过他的脖颈。他就这么怀揣着希望,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朱厚照不禁反问她,字字泣血:“是我在逼死你,还是你想溺死我?是我在逼死你,还是你存心想溺死我!”

月池的手指也微微发颤,她的五脏六腑绞做了一团,她本也该痛彻心扉,可她的心早已在苦水中变得麻木不仁。她隔着动物园的玻璃,望向张牙舞爪的自己,心中竟是无比的茫然。

她静静看着自己表演:“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亦是无可奈何,我前世煊赫如此,你叫我如何困于内宅,仰人鼻息。我今日彻底坦白,也是表明我的诚心……”

朱厚照的眼中精光闪过,他喃喃道:“……不对,不对。”

他抚上她的心口,月池一窒,只听他道:“这里埋着的东西,比石头还要硬,又岂会因朕的几句话而所动。你骗朕是乐在其中,如今坦白才是无可奈何。”

月池长叹一声:“皇上,我是有宿慧之人……”

朱厚照摆了摆手,蒙在他心间的那一重感情的迷雾,终于日光下消融。他的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没人关心你虚无缥缈的前世,朕只问你,你今世是谁家的女儿?”

月池的心在狂跳,她久久没有言语。朱厚照又一次抓住了她,他的脸上又泛起了微笑,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看来,朕是问到点子上来了。”

他埋首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仿佛要将她的脖颈灼伤:“你不是说你想要坦白了吗,连上辈子找过几个男人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辈子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瞒不住了,月池缓缓阖上眼,刘瑾这个老王八蛋。她别过头去,轻声道:“你应该还记得,梅龙镇,李凤姐。”

朱厚照心头一震,好似狂舞的闪电,将夜幕撕碎,无数碎片都因这一条主线穿了起来。他又一次起身打量她,他卷起了她袍袖,拉起了她的手。她的小臂依旧洁白,手指依然纤细,可到底经历了无数的风霜,再也不似当年的画中人的手,皎皎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了。

极度的惊愕让他在片刻内失声,他差人查了那幅画多年,却不想是灯下黑。对李凤姐的身世,他早已了然于胸,因此在瞬息间,就能明悟前因后果:“难怪,难怪!江南自焚案的主角就是你的同父异母的亲哥哥,锦衣卫曾经禀报有一行人潜入舒芬的家中,可这寥寥数人却能在东厂和锦衣卫的联合绞杀下全身而退。杨玉指责东厂失职,而刘瑾……”

而刘公公今日的出彩表现,显然也给朱厚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紧紧箍住了月池的脖子:“是他逼你,你走投无路,这才说了真话?”

他其实早就明白,他千里奔袭去鞑靼救了她的性命,她都不曾心动,主动说出真相,更何况今时今日。可当冷冰冰的现实真切打在他的脸上时,他还是心寒无比。

理智告诉月池,此刻应该诉说自己的苦衷,剖白自己的心意,可她对着他的样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撂下一句:“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问他呢!”

她猛地推开他,趿拉着官靴就要离去。朱厚照冷不妨被她推了一个踉跄,回过神后,又急急出手,一把拽住了她。朱厚照已然怒气填胸:“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以为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月池如遭雷轰,他的话像钉子一样,刺破她的脚掌,将她生生钉在原地。她透过雨幕,看到了铁锈色的红墙,看到了屋檐上灿灿的琉璃瓦。那些明黄色的瓦片,在雪白的闪电下,放射出夺目的光辉。月池别过头去,是了,她是李越,她不能做逃兵,也早就无处可逃。

她想到了小美人鱼。小人鱼舍弃曼妙的歌喉,舍弃美丽的鱼尾,不单是为了爱情,更是为了那个不灭的灵魂。“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并且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拥有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她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1】可这对人鱼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不过,她又与人鱼不同,小美人鱼至死不愿拿起那把尖刀,可她非但拿了起来,还紧紧地藏在怀里,等待着时机,刺进王子的胸膛。

她挽住鬓发,久久没有作声,待到朱厚照都忍不住要上前时。她却回眸一哂:“这里是紫禁城,你是紫禁城的主人,既然明知我无路可逃,又为何要急急拦住我呢?”

这样飞扬的姿态,又全无刚刚的低迷了。朱厚照一愣,月池粲然一笑:“我不必逃,也无需逃。刘瑾为何只敢在这里出手,你为何要在拦住我?因为我的事情一旦公诸于众,是你们,更承担不起后果。”

朱厚照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敢说这样的话。他的双眼因又一次高涨的怒火,亮得瘆人。月池眼见他如此,亦叹了一声。她走向她的王子,就像走在锥子和利刃上。她坐回他的身侧,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其实在你说那番话前,面对刘瑾的步步紧逼,我原本打算拼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当你说了之后,我却改了主意。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当她的乌发拂过他的手时,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的肺部一阵阵发疼,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不要再中她的计,鲜花之下是蜂针,蜜糖之下是鸩毒。

他问道:“这么说,你是真的感动了?你的感动,还真是与众不同。人家是诉衷情,你却是诉情史。”

他原本以为宿慧之事是另一番鬼话,起初并不放在心上。可她要真是酒馆赌徒的女儿,在备受磋磨的情况下,还能逃出生天,有远超常人的见识心智,最终做出这样一番功业,显然不是常理可解,也只有宿慧才能说得通。佛家常言:“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2】”既如此,她前世的三段情缘,是真是假,亦难明了。

月池不由莞尔:“既然决定要在一处,我岂能再欺瞒。”

朱厚照讥诮道:“你这般毫无保留,就不怕将朕气出个好歹?”

月池半真半假道:“怕,当然怕,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咱们曾经什么都说过了,你事后总会想起来,那时再来逼问我,不觉闹得太难堪了么。”

朱厚照嗤笑一声:“说谎。这不值得你冒彻底激怒朕的风险。”

月池一怔,她挑挑眉道:“好吧。我也是想到我们的以后。”

朱厚照低头看向她,语气微妙:“我们的以后?”

月池道:“咱们总有同床共枕之时,那时若硬要我装不懂,岂非是太为难人了。”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可听在朱厚照耳中却像是一声霹雳。他只觉胸中血气翻滚,嫉恨、愤怒和隐秘的情丝交织在了一处,接着在他心中炸响。

满屋好像都回荡着他的心跳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仿佛数不尽的蛛丝,将她重重包裹。他想要别过头去,淡淡铁锈味在他的唇齿间蔓延开来。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另一重骗局罢了,李越逼得拿上一重筹码,赌局的本质却并未因此改变。他不断提醒自己,要清醒。然而,他却是根本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像过去从未真切地看过她一样。他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梦不会再是梦了……

月池暗叹一声,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轮廓。红晕渐渐爬上了他的脸颊,他仿佛要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他唇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也因情欲而微微战栗,而另一半却置身于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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