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和杨玉听到是去镇国府,两人都大吃一惊。这两个人精,当然能明白其中不寻常的意味。要是在殿堂之上,那就是同僚见同僚,纵有特别之处,可也脱不开君臣的条框,可在镇国府中,那意思可就变了。张文冕叹道:“这是叫您去拜见女主子呢。”
刘瑾倒吸一口冷气:“只怕是宴无好宴。”
东厂、锦衣卫与三法司,一直都是竞争者的关系。三法司以《大明律》为基石,主掌全国刑讼大事,本该是执法如山。可是,东厂和锦衣卫,作为直属万岁的特务机构,却是能仰仗圣意,不经审讯,直接逮捕官员。这无疑是对三法司权柄的一个侵夺。以往,闵珪任刑部尚书时,刘瑾并没有把他当一回事。文官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谁还敢把手伸到东厂来。可如今,这他妈,刑部尚书换人了啊。
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回忆:“最近,咱们手下的人,没闹出什么事吧?”
杨玉也觉头痛不已,他对着副指挥使张允道:“这段时日,千万把裤腰带扎紧,不要惹出害命的官司来。”
张允也有几分畏惧,他道:“难道,皇爷就这么由着她来了?”
杨玉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允思忖半晌,方咬牙道:“咱们又不同于东厂那群阉人,咱们是正经的朝臣,其中又有不少世家子弟。即便要弹压,那也不是那么容易啊。”
杨玉的额头青筋鼓起:“难不成你还打算和她唱反调?”
张允不知杨玉的遭遇,他心下嘀咕,怎么一下就吓破胆了。他心中虽奇,嘴里却道:“借我俩胆,我也不敢呐。只是,这差事的确难办,若是办砸了,岂不更糟,总得讨个章程吧。”
杨玉听得若有所思,半晌方道:“也好。”
他的目光沉沉:“要是真沦落到江彬那个下场,还不如早早辞官保命。”
江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趁手的工具人。自洪武永乐以来的世袭将官,早就由皇权的拥趸转变为帝国军队的阻碍。随着北伐之战的胜利,平民武将集团崛起,江彬就是朱厚照特意打造出来的,与世袭将官打擂台的靶子。江彬最开始并没有明了自己的位置,他妄想通过拉拢同伙、一味媚上,就想保住圣宠。而李越的当街羞辱,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
他那时才明白,皇上如果只是想要弄臣,何必费尽那样的周折。天家的好处,没有一点儿是白拿的,你得了利,就得去卖命。江彬至此走上了与世袭将官死磕之路。他树敌越多,就只能更加依附于皇权,他只有听话,才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而随着他越听话,得罪的人也会更广。
自他牵头揭发了石玺一案后,皇上通过暗访,又对世袭将官进行了一次肃清,之后更是命他与兵部一道,主持考试,命应袭子弟,袭职之前,必至都督府比试,如考核为甲等,则可升等袭替,如考核为丁等,则要降等。这道旨意一下,人人都羡慕江彬手握重权,可唯有江彬自个儿冷汗涔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皇上是真的把他架在火上烤了。天子自己获得了平衡新旧,节饷强军的好处,而所有人的仇恨,全部都背在了他的身上……
江彬开始怂了,他的这种心态,导致他没能通过皇爷的终极考验,注定不能成为第二个刘瑾。李越非常清楚,皇爷不会任一个有二心的人执掌兵权,而江彬拉帮结派的做法,也阻碍了行伍下层的上升之路。所以她敢当机立断,联合张永,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损失,完成京营的换血。
江彬的落马,也被他们榨光剩余价值,黑锅被甩在江彬身上,他本人受凌迟之刑,满门抄斩,同伙被悉数清算。朝廷通过平反江彬误判的冤假错案来招徕世官,通过填补江彬落马后的空缺来吸纳新一批无根无基的平民武将。一个人从升到落,从活到死,都被算计的明明白白,如此理智,又如此凉薄……
杨玉想到此,也生兔死狐悲之感。这次,他能够逃出生天,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祖宗保佑了,可下次呢,谁知道犯在李越手里,会有什么下场。他那一句辞官,本是含怨而出,可到了后来,竟越来越生心灰意冷之感。
是以,当刘瑾在镇国府门口见到他时,都惊异于他的神色。他先是哟了一声,随即道:“杨指挥使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这个老贱人,杨玉本来都不想骂他了,但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是忍不住怼了他一句:“你这么欢喜,是还等人家给你谢媒酒吃?就没见过骨头这么软的人。”
刘瑾面色一僵,他都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李越秘密的暴露,他可是居首功。
这下,两个人都是一脸菜色了。张文冕忙出来打圆场:“都是一家人,何苦拌这些嘴皮子呢。”
张允没好气道:“你算什么东西,谁跟你一家人。”
张文冕毫不动怒,他只是微微一笑:“您若要论官位,大可去衙门,可到了这儿,不论亲故还能论什么呢?”
这一言点得众人都是一愣,一番争吵消弭于无形。杨玉若有所思,他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可又始终觉有一层隔膜。就在他苦思冥想之时,他看到了李越。他看傻了,她居然穿了女装!
还不待他回过神,刘瑾已经扑到在地上哭了起来。朱厚照道:“朕知你这段时日受委屈了。”
刘瑾哽咽着道:“老奴不是委屈,老奴是高兴啊。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哪里去找你们这么般配的人呐!”
月池:“……”
杨玉:“妈的。”。
三千珠翠拥宸游
还指不定是谁睡服了谁呢……
刘瑾上来的这一遭马屁, 着实把所有人都拍蒙了。月池的发难,都被他这一哭骤然打断,更别提其他人了。话虽然说得恶心, 可谁敢说不是正好拍在了朱厚照的点上呢。他愣了片刻, 笑骂道:“你这老货,还不快起来!”
刘瑾这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朱厚照似笑非笑道:“你若想靠这一两句话, 就想求得某人偃旗息鼓,只怕是打错了算盘。”
这又是在点她了。他心知肚明,若任由她动手,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他索性将他们之间的纠葛都借此宴会, 暴露于天光之下,让双方之间的矛盾,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打住。
杨玉心下冷笑,这又是叫他们退步的意思了。受了这样的牢狱之灾,要说没有半点寒心之意,连他自己都不信。就为了一个女人,皇爷早已变了。他又看向刘瑾,他倒想看看,这个老东西, 面对这样的情形,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刘瑾当然笑得出来,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扶了扶帽子道:“这是应该的,这又算什么呢?二十多年了, 您总算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朱厚照一怔, 他定定地望着他, 刘瑾佝偻着背,他帽后漏出几缕华发,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他浑浊的眼中,欣慰和满足之情,仿佛要溢出来。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就真的像一个寻常的老者一样,他比划着:“老奴刚见您,您还只有这么一点儿高,哭得嗓子都哑了。我们没法子,就只能想方设法地逗您啊……”
朱厚照垂下眼帘,他道:“你这把年纪,再也耍不起把戏了。”
刘瑾乐呵呵地笑起来:“那又有什么干系呢,您早就不爱看了。”
这一语,有道不尽的岁月沧桑之感。朱厚照望着他,也依稀记起了他滑稽的丑脸。
刘瑾是在他移到端本宫后,就来到了他身边,那是他最无助的时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他不知道太子意味什么,更不知道责任有何等重要。他只知道,他被抛弃了……父亲不顾他的反对,母亲眼中只有他的弟弟妹妹。
陪在他身边的,除了严厉的师傅们,就只有乳娘和太监们,后来乳娘也没了,他身边就只剩太监了。他们竭尽全力地讨他欢心,他要星星,他们就摘星星,他要月亮,他们就去摘月亮。他们不会拒绝,不会反驳,只会永远地笑着,陪伴在他身边。
可后来,他长大了,他的世界不在囿于宫闱,纵使太监们费尽心机,也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而他也渐渐,看到了他们那张笑脸下丑陋的一面。他开始防备他们,警惕他们,变本加厉地利用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们的荣辱,系于他的喜怒之间。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回顾往事,发觉他们仍有一点初心未变时,即便是他,也不由生出几分感伤。
月池到了这时,就明白自己已失了先机了。不仅是她会半真半假地使用感情,刘瑾也会。无怨无悔地付出,只盼你能获得寻常人的幸福,这换做是她,都会为之动容,何况真正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朱厚照。一切都按照她的剧本走,弱化君臣之别,弱化权柄之争,将秉国之均化作家长里短,可没想到,她能是家人,人家也能是。
真不愧是刘瑾啊。她摩挲着白瓷碗,烫得热热的烧酒,在其中晶莹剔透,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她就这么看着,杨玉从茫然失措,到恍然大悟,再到迎头赶上。不过他的性格,让他的表演力度,大不如刘瑾,到头来也只能说一句:“要是姑母也能在这儿,该有多好。”
紧张的气氛,这下消弭于无形。她起先敲山震虎的主意,化为了泡影。他们几个人同桌用餐,居然还有几分温馨热闹之感。由刘瑾起头,竞相向月池敬酒,端得是感激涕零,好像害他们入狱的不是她一样。
刘瑾满眼欢欣:“您的气色,瞧着也好多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他还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月池抿嘴一乐:“这还要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