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鸟笼》
透澈的,那琉璃珠子划过千鹤的指间,就这么远去,和其他琉璃珠子相撞,熠熠生辉的琉璃、五光十色的模样,那给予人希望却又縹緲的样子让千鹤想起了那孩子的双眸,珠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夺去千鹤所有的注意力,而她,就这么对着珠子发獃着,直到吾郎大人走进房间,用着深情款款的神情,缓缓的贴近千鹤,然而当吾郎先生的嘴唇贴上千鹤的耳朵时,千鹤依然呆愣愣的望着眼前的琉璃珠子,神色不动。
像是忘记上发条的玩偶,千鹤垂头丧气着,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愁眉不展的千鹤还没能忘掉自己所犯下的恶行。
那一日,她被人发现在森林中昏迷不醒,明明已经步行了两、三个时辰,被人发现的时候却一直都是在村子入口附近的树林中,一切犹如恶梦初醒,风太不见了、消失了,只留下茫然无措的千鹤,没有人再提起风太,提起那个即便抹去表面,却无法从心中抹灭的存在,只是选择去逃避、去遗忘,千鹤依然是森家的侍女,是个「单纯」的十六岁女孩。
即使被拥抱、被亲吻、亦或做爱都没有任何感觉,与其说是玩偶,不如说是死人,千鹤两眼朦胧的望着前方的拉门,对于后方那将脸埋入千鹤颈子的吾郎大人无动于衷,房间内的烛火晃阿晃的,在夜风的摧残下摇曳着,终是熄去了,千鹤看着那烛火熄去,依稀想起了什么。
剎那间,拉门上走过一道影子,那摇晃的身子,就和方才熄去的烛火一样,看起来无依无靠,宛若浮光掠影,孤苦伶仃的在夜中佇立中,千鹤睁大了双眼,再次想起了那天所发生的事情,眼前的人影,正是那无法张开翅膀,顺利翱翔的鸟儿。
「风太……?」千鹤喃喃自语着,身子往前挪动,想要靠近那身影,却被身后的吾郎大人一把将千鹤的身子嵌入怀中,千鹤却是挣扎着,只想要打开门,再次看看那鸟儿的身影,但是当她再度回头,那身影却如冰消气化,早已不存在于那儿,她揉了揉自己的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那连个人影都没有的拉门。
「你这是怎么了?」吾郎大人一脸不满的问道,然而千鹤只是呆若木鸡的看了他一眼,便不语。
──是幻觉吧?如果不是,绝对也只是一场恶梦吧?那个人不可能还存在着……
千鹤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把推开了吾郎大人,便迅速的穿上了散乱一地的衣服,待到吾郎反应过来时,千鹤早已不辞而别,他嘖嘖了两声,心想这女孩从以前就不是一般好惹,能吃到已经算是庆幸,难道还指望一个碧发红袖的女孩将心托付于己?一来哄女人麻烦、二来高傲的千鹤是不可能如此的,不像那些花飞蝶舞、娇柔造作的女子,千鹤一向我行我素,却又不至于得罪人。
反正该吃的都吃了,就像是餐后的饱足,他两眼瞇成一条线,满意的笑了笑。
并非过眼云烟,那是一团浓雾,自从那天开始到现在,还縈绕于自心中,挥之不去,回到房间后的千鹤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胸口,这种快要喘不过气的感觉,好像全身都被弄脏了,不,早就泥泞不堪了。
「怎么样才能摆脱这一切?」
──这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所施于人的,终究是会回到自己身上,有句话说「行不愧影,寝不愧衾」,如今是做尽了亏心事,俗话说「作贼心虚」,这贼不是自个儿担当,那又有谁?案例中也常有兇手因为罪恶感而和警方自首的,满满的罪恶感,你这生所犯的错误如影随形,若真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吧!
她熄去了身旁的烛火,而正当她两眼眨巴眨巴的盯着天花板瞧时,身旁的拉门再次出现风太的身影,她却选择紧闭双眼,东躲西藏下去亦不是办法,而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即便是驼鸟将自己的头缩于地底下,那庞大的身躯还是显露于外,不过是种自欺欺人的战术罢了。
日復一日,一转眼那影子便在那晃了一个星期,从丑时到黎明,千鹤没有一天是睡得好的,每当他想起那影子,想起那猝死的鸟儿,便是满满的罪恶感,桌上摆了再令人食指大动的珍饈美饌,她亦毫无食慾,只能睁大双眼,看着一道道美味佳餚,却连眉头也没能皱一下。
「千鹤,怎么了?近日看你面如枯槁,又食不下饭,是病了不成?」吾郎大人莞尔说道,便乘了碗白荷花露到她面前,千鹤却还愁着脸,揪着嘴,而那双筷子依然平躺于桌子上。
吾郎扬其眉,一脸有所不解,便问:「嘖,你这是……到底是怎么了?」
千鹤獃獃的看着吾郎,这才微微一笑,有些勉强说:「如果我说……风太回来了,你又会说些什么呢?」静静的,千鹤不动声色,就这么说着。
吾郎怔怔的看着她,呆了好一会儿,这才似笑非笑,默默的将那碗白荷花露,推至于自己面前,手臂一弓,就这么举碗而下,当白色陶瓷从他顏面前方离去,只见吾郎?眉蹙额,便开口说:「千鹤……你……哈哈……这是在开玩笑?是吧?你是覬覦美惠的关才用这种话来刺激我的,对吧?如果你、你别吓唬我阿,来,快说是骗人的,我绝对会把美惠给休掉,所以你别再撒诈捣虚了……」
「那种事情,我压根连想都没想……」千鹤沉下了脸,倏然起身,正怒气冲冲想要离去的时后,吾郎就这么将千鹤一把拽过,千鹤疼得紧闭双眼,一片天旋地转后,她吃力的睁开双眼,只见吾郎怒法冲冠,与千鹤怒眼相对。
「我求你,别提了,那个怪物的事情……这也不是我愿意的,都是哥哥他太仁慈,我早就说过这样的怪物待在这里,绝对不会有好事的啊──!」吾郎那双掐着千鹤的手,正颤抖着,而从吾郎的言语中可见其方寸已乱,这样如此紊乱的心思又是为了什么?
千鹤没有说什么,只是感受着吾郎那双手不断的使劲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而她,却还是那不露形色的模样,两眼透露出的或许是同情、又或是惋惜,只是这份罪恶是属于这村子的所有人,没有人可以逃过,没有人可以回避,大家都得负责,作为罪恶的一员,她只选择默默接受一切。
他是村民们想要扼的存在,也或许是该扼杀的存在,但是又是谁有权力去抹杀掉一条生命呢?
「你很怕吧?对吧?难道不愿意去蹚这浑水吗?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就算你逃的过这浑水,也逃不过天眼,只要你还活着的一天,你还是得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不如这样吧,把我杀了,再去自杀吧?我们都杀人了唷?死到临头还能一起,这不是很好吗……?」千鹤说着说着,便辗然而笑,吾郎在一阵慌乱之下,就这么将千鹤的身子往旁一甩,不料千鹤的头竟然敲上摆在一旁的陶瓷瓶,当吾郎平心静气时,才发现为时已晚,这大错早已铸成……一次又一次。
千鹤的双眼不再睁开,从额头上流下的血跡蔓延至地上,开始展开侵略,将这木色的地板染成一片霜红,犹如成春跳夏而入秋季,若再不移去千鹤的身子,这大地恐怕也会为其而染红,意识到这点的吾郎,步步向后退去,就这么坐跌在地上,瞪眼咋舌的看着千鹤冰冷的尸体。
「不会吧?死了……?这女人就这么死了?开玩笑的吧,喂!你这女人给我醒醒阿……哈……哈……」
──摔下去的小鸟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是故意不展翅还是被人捏断了翅膀?打开笼子的人又到底是害了祂亦或救了祂?
无论如何,这下场真是……粉身碎骨呢。
※※※
滴答、滴答、滴答……
冰冷冷的水滴上真树的脸庞,打去他的昏厥不醒,沿着屋顶而下的水滴彷彿一首规律、有节奏的交响曲,连绵不断的拍打着真树的脸颊,被打烦的真树终于睁开了双眼,一阵狠狠的痛楚却在他清醒后从后脑杓传上,他痛得在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碰撞了好几个璧,这才乖乖的在地上躺成一直线,气喘嘘嘘的盯着天花板瞧。
当他静下心来,才发现四周瀰漫着重重的恶臭味,这味道浓得呛鼻,可说是臭气冲天,却不知来源于何处,真树慢慢挪动着身子向后退去,这才感觉自己的手掌触上软趴趴的东西,他抬手一看便发现自已的手掌上竟是沾满了烂掉的腐肉以及顏色偏暗的血液。
「这……」他惶恐的将手掌往墙壁上一抹,才发现墙壁上竟然爬满了蛆和苍蝇,不只墙壁上,就连地板上也都是扭动的虫子,在家中看到蟑螂便已大惊失色的真树,此时却是身于虫窟,只怕是要魂飞魄散了!出门在外一向不怕打鬼、不怕死人,只怕是来到蚊蚋丛生、腐肉生蛆的环境呀!
在昏倒之际,他身旁应该还带着背包的,怎么一醒来就不见书包的影子了?
这房间内唯一的光源便是依靠着那扇位于真树头顶上至少一尺半的窗子,月光从窗子的缝隙中透入,将温柔的月色洒入,那依然还风清月明的夜晚,但是换入地方欣赏,便如换了心态,身于这十八层地狱都无法比较的地方,真所谓一片狼籍。
真树抚了自己的额头,看了自己身后的墙壁,才发现在身后竟然坐着一个残尸败蜕的「人」,不要说是一个人,根本是横尸遍地,这一房间没有一处不是没有尸骨的,一醒来便处于这环境的真树自然知道自己犹如池鱼幕燕,而这摆了一地的尸体莫非是以儆效尤?这一地悽惨的尸体好像在告诉真树──「莫要莽撞」。
这下倒好,没了手电筒、没了体力,赤手空拳的自己又能奈何?
真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因为忘记空气中还有浓烈的恶臭味,就这个乾呕了声,抹了抹嘴角。
顿时,外头传来木屐踩着老旧地板所发出的声饗,彷彿一隻和猎食者互相藏匿的游戏,真树竖起大大的耳朵,仔细的聆听着外头的动向,很明显的,那脚步声不断的向着这
房间到来,然而这互相藏匿的游戏却是一点也不善待真树,这附近哪里有地方可以让他隐身的?这么下去,他也只能坐以待毙吧?
真树冷汗直流,忽然那声响戛然而止,但是从上一秒的脚步声来说,那脚步声的主人现在应该就在门口……却不知为何而驻足了。
一秒、两秒……从到森邸来的开始每一秒似乎都令人战战兢兢,就连现在也是,那个踩着木屐若不是千鹤,多半便与「丑时之女」的传说有关,时间绝对已过丑时,丑时这时间第一个印象就是让人想到丑时之女,一说到丑时之女,那奇怪的木屐声音就一点都不「怪奇」了……
倏地,那门打开,走进来的正是一个首如飞蓬的女子,她身穿白衣,胸前掛着一面铜镜,脚踩着单齿木屐,头带三根蜡烛,然而蜡烛中仍有一根没被点燃,女子就这么摇摇摆摆地走到真树身边,蹲下身子,用着悲悯的眼神看着真树,那张惨白、龟裂的嘴唇就这一张一合说:「鸟儿啊、鸟儿,掉下去了,没能张开翅膀的牠猝死了,我以为这世界对牠是好的,才撒了那个谎,你也是吗?以为这世界真的是又美丽又悲伤的,所以才来到这地方,找到你的『答案』。」
真树愣了会儿,便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却找不到真相而已。」
那女人有些吃惊,就这么咯咯的笑着,「你找的答案,真的是你要的答案吗?如何……感觉到了吗?肝肠寸断的一切,痛失身边一切的东西,你却这样被人掐着颈子,就连一声『救命』都喊不出来的感觉……这世界上真的有答案吗?那真相又岂能是我们能够知道的?这世界给你的答案就是──无可救药。」女人的脸从狰狞转化为一张温柔的笑靨,或许是同情吧!同情着这跟风太一模一样的鸟儿。
一样是在笼子中,这生无法逃脱,永远被束缚的地方,一样都透进来了一道阳光,让这道阳光进来自己的世界,到底是对是错?
「我,是我杀害了风太,我让他掉下悬崖,而我……那天以为自己被吾郎给杀死,但是……当我醒来后,我却是身陷于一片火海,风太就在我身边,他说他很痛苦,他还是回来了……即使没张开翅膀,他却也没死亡,死不了,这生都只能这样痛苦的度过……而我再次将他推入火坑,他回到村子,却再次被村民的恐惧所害。他被抓走了,而我在梦中却依稀能听到他向我求助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我没有一次能帮他,还将他推入更深的火坑……这几年,我所作的只是想弥补我的罪恶,但我知道这么做只是把自己的罪恶怪罪于他人身上……」女人昂首,看着窗外的月光,那张二八年华上下的脸庞一瞬间却变成一张满是皱纹,沧桑的样貌,就连声音都开始沙哑。
敲到头而昏厥过去的千鹤,最后因为吾郎害怕事跡败露,便将千鹤的「尸体」摆回她的房间,那一晚,被推下悬崖的风太回来了,意识到恶耗再次前来的村人因为过度的畏惧而将那孩子再次推上死刑台,将风太以火刑处置掉,据说那孩子死到临头,还吵嚷着要见千鹤。
眼前的老婆婆泪如泉涌,就连青丝也在瞬间成了白鬓,如翾风回雪,捲起了一个个难忘往事。
真树哽咽着,却也只能微微的低首,轻喃着:「从来到森邸后,我频频看到风太生前的影像,这里的孩子们也说一直感觉到风太在这森邸中,如果你不介意,愿意让我尝试解放风太的灵魂吗?」
老婆婆愣了一会,便用着充满希冀的眼神看向真树,「你……从你能够踏入杉泽村这点来说,就已经不是凡人所及,你也不是这村子的人,为什么能够踏入这里?」
真树吸了一口,便一脸讽刺自己的样子说:「我、我本来就不是人类,至于是什么我也不想说太多,不过我确实能够帮助你,只问你愿不愿意了。」
老婆婆瞪眼咋舌了会儿,便说:「救赎吗……说到底,到底是宽恕我自己还是对于那孩子的救赎呢?不过,你若真能帮忙,我、我当真……感激不尽……」
千鹤虽为身人,但是感受到了千鹤生前对村人以及吾郎的所作所为而怨恨的丑时之女因为千鹤消极而弱势的心灵,便藉机復身,藉着人类执迷不悟的心灵而產生更大的怨恨、更大的粮食,这便是妖怪催化人心的方法,有些以人之型态害他人,有些则以妖之型态,这也是驱魔师诛杀罪恶深重妖怪的缘由,一来警惕其他妖怪,二来维持平衡,却没有人能够惩罚那些对妖怪不善人者,这便也成了妖与人之间的矛盾和破裂。
「从来到森邸,就有一个房间让我很在意,是在大门那条走廊的底端……从那房间所发出的魘比村子任何地方都来得……给我压迫感。」真树喃喃说着,便回首看了千鹤一眼,便继续问:「那房间……到底有些什么?」
「那是风太之前所待的房间,或许是他无法升天的灵魂还在那儿徘徊着……」
──徘徊?照底说身前所受迫害的灵魂,若不是冥顽不灵,那便会升天才是,待在这种痛苦的地方绝对不是出自于风太自己的意愿吧?
千鹤頷首,面有难色的说道:「我听说……被火烧死后的风太,化为冤魂,回到村子后……把大家都杀掉了,当我一睁开眼,我只看见风太平静的说在我床头,对着我说:『不是张不开翅膀,我都知道的哟,但是我相信着千鹤姊姊你阿。』,我跑到外面一看,才发现村子竟然陷入一片火海……那是报应,我们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