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公站在车上,不屑道:“这是哪儿来的傻冒,敢往我们这儿冲。”
杨一清无奈道:“他们往这儿来,是因我挂了蒙古人的旗帜,他们以为我们是援兵,这才赶过来。不过,他们怎么是从这个方向来得?”
刘瑾道:“管他们是哪儿来的,先打不就是了。”
车营如同一个个移动炮台向前驶去,密集的炮火将汗廷骑兵打得节节败退,仓皇逃窜。
时春听到火炮声,比过年听到鞭炮还要欢喜。她环顾四周,欣喜若狂道:“太好了,是咱们的人,是咱们的人!”
只是,她触目所及,却没有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她低下头,还依稀能够辨认出,他们满是血污的身体。董大、秦竺、柏芳……他们就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春伸手想摸摸她们,她想试试他们的鼻息,却摸了一个空。他们远赴草原,是为了把她们带回去,可没想到,最后却是他们自己,永远留在了这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汉人部队位于锥形阵的外围,外围往往是死伤最惨重的,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在宣府时,她选择牺牲手下士卒,而在这里她又选择了以同袍代价,来换取战争的胜利。她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但她好像真的、真的别无选择。
她正怔愣间,车格尔等人忙带着她躲到一旁,他们急急道:“他们要过来了,我们可是盟友啊,你们快大声喊提醒他们!”
时春这才回过神。稀稀落落的汉人们,在草原上大喊出声:“别开火了,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时春叫道:“我是李越的夫人,我……”
一语未尽,她已是泪流满面,带着哭腔的喊声传出老远。
杨一清和刘瑾面面相觑,派出骑兵,将卸下武器的他们带回来。双方见面后,刘公公才知晓刚刚所打死的人是谁,他的下巴都要落下来了:“你说什么,就刚才那个,是鞑靼的新任汗王?!”
刘公公是万万没想到,他们本来是往汗廷急行军,偶然听到了这边的喊杀声。刘公公想肯定是狗咬狗,根本没必要为他们耽搁时间,还是直取汗廷最要紧。杨一清却坚持要过来看看,他道:“鞑靼骑兵撤退速度极快,车营八成追不上,倒不如尽量歼灭其他部队,以削弱他们的实力。”
他们这才来了这里,谁知,就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他们忙将图鲁的尸体拖上来,欢天喜地地往北赶去。
少人追赶的科尔沁部选择从峡谷中穿出,乌讷博罗特王有意放缓行军速度,不想撞上左右翼的大战。而右翼轻骑则是抄近路,拼死拼活赶向汗廷,因此先到一步。他们面前遭到了汗廷戍卒的阻击,背后还有察哈尔军队的被刺。亦不剌太师一路穷追猛赶,却连图鲁的影子都没看到,心中暗暗叫苦。他本打算杀进汗廷,抓不住图鲁,抓住满都海福晋也是握住了一张王牌。但他们是长途跋涉而来,早就气力不支,加上本是轻骑兵,怎么可能破开重骑兵的防线。几番交战后,更显败势。
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彻底绝望,北边有科尔沁部,西边有察哈尔和土默特,东边有汗廷阻截,他只能往南边跑了,算了,算了,大不了如朵颜三卫一般,受明廷敕封,做他们的看门狗,也比死在这里好。
他们于是改变方向,向南逃去,这一下正碰上自己的儿子。车格尔远远看到旗帜,就道:“别开火,是我额布,是自己人!”
刘瑾在一旁凉凉道:“天知道是不是,万一也像我们一样骗人呢?”
车格尔被堵得一窒,他自请带人赶上前,两队人马这才回合。右翼本来是灰头土脸,狼狈逃窜,这下又得以得意洋洋赶回去。
而当他们回去之后,却惊喜地发现,从峡谷中分拨而出的军队,已然驻守在汗廷外,而汗廷居然没挪窝。亦不剌太师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应该啊……”
杨一清也很奇怪,他都做好了扑个空的准备,战车的速度比之骑兵,是远远不如。他甚至都打算解开拉扯的马匹,临时组建轻骑去追击一段路。没想到,他们居然不动了,总不会是聋了看不出有大军吧?
谁也没想到,汗廷之中,月池正抱着熟睡的小王子,含笑看向满都海福晋:“他真可爱。看到他,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您一定听过则天女皇吧。”
满都海福晋被索布德公主和儿媳察静夫人搀扶着,恨不得生啖其肉,她道:“你根本没病得那么严重,你一直是在装病!还有你,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巴达玛和她手下的人挡在月池身前。她道:“大汗既然对我不甚宠爱,我总得为自己考虑,为我们部落考虑。不瞒您说,我父亲也这么想。”
满都海福晋病重,自然不可能如往日一般总揽汗廷的事务,她只能将权责移交她的儿媳妇和女儿。大公主索布德眼高于顶,粗枝大叶,大儿媳察静虽然心思细密,可毕竟是新妇,既缺威信,又少经验。汗廷再也不复往日的铁桶一般,与此同时,在图鲁带走察哈尔的精锐部队后,汗廷需要调来其他部落,来确保自身的安全。巴达玛的父亲,色古色台吉因此也有来此的机会,这才能内外勾结,趁着右翼攻打、军队折返时,抓住了小王子。
月池望着这个头发浓密的婴孩,目露怜悯之色:“人人都钦佩则天女皇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大权独揽,四海臣服。我却时时想到神龙之变。女皇一手提拔的宰相们,却联合起来发动政变。他们趁她病重,将她赶下皇位,转而拥立平庸懦弱的中宗继位。女皇当时的心情,古今上下,恐怕只有此刻的大哈敦能够理解。在此世,不管你是德比尧舜,还是才昭日月,你始终都落后于男子继承人一步。你没有执政的合法性。对整个汗廷来说,奉献一切的你,远不如这个婴孩重要。而我只要抓住了他,就等于握住了黄金家族的命脉。”
索布德公主尖声道:“你以为自己已经赢了吗?我告诉你,图鲁已经避开了所有的追兵,在返回汗廷的路上了!”
巴达玛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月池轻轻道:“是吗?那你怎么不杀了我,大哈敦已经杀了一个儿子,按理说不会吝惜这一个才是。”
满都海福晋冷笑道:“我正打算这么做呢!”
她一挥手,侍卫一涌而上,步步逼近,巴达玛吓了一跳,她忙将匕首架在婴儿的脖颈上:“谁敢上前,谁敢上前,我就立刻杀了他!”
满都海福晋此刻已经坐到了椅子上,她的体力甚至不能支持她久站。她道:“杀了他,你们也不能活。色古色部的人绑来没有!”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就被押送过来。将领禀报道:“大哈敦,色古色部的人适才逃了出去,我们抓住了几十个俘虏。”
巴达玛大惊,她道:“额布,阿哈,阿巴嘎!”
满都海福晋悠悠道:“先杀一个,再继续去追。”
话语未落,巴达玛的叔叔就死在了她面前。巴达玛倒吸一口冷气,手已经在颤抖。满都海福晋道:“你被汉人骗了,你在草原上这么久,有见过他们的军队到这里来吗?你也听到了,右翼已经撤退,等大汗回来,汗廷依然是那个汗廷,而你们色古色部却要为你的愚蠢付出血的代价!你确定要整个部落给你陪葬吗?”
月池急急道:“别相信她,她肯与我们周旋,就表明形势不容乐观。我们的军队很快就会到。”
满都海福晋直接示意人将刀架在了色古色台吉身上。巴达玛又气又急又怕:“额布,你为什么不去打开缺口,让右翼进来,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下场!”
色古色台吉哽咽道:“许多千户不愿意听从我的命令,他们觉得右翼赢不了……”
他一语未尽,被狠狠砍了一刀。巴达玛尖叫一声,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满都海福晋适时道:“谁能将功补过,夺回我的儿子,我可以饶他不死。”
一众人心思浮动,视线都不约而同投向月池。月池此时早已后退了几步,她将手放在孩子的脖颈上。满都海福晋眼中的异色一闪而过,她几乎是叹息着道:“你不想做我,却终于还是成了我。”
月池定定地看向她:“不,我们还是有一点不一样。”
满都海福晋讥诮道:“顾惜百姓的人,会将手掐在婴儿的脖颈上吗?”
月池挑挑眉道:“我只是想争取一点儿让你认清现实的时间罢了。”
就在此时,外围就响起了震天火炮声,叫喊声此起彼伏,似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喊得是:“大汗已死,投降不杀!”
月池挑挑眉,她道:“看来,还是我赌赢了。”
满都海福晋一下就瘫倒在了椅子上,最糟的状况终于出现了,她只说了一个字:“杀!”
月池听到四周传来撕裂声,侍卫原来一早就守在外头,一听声音就划破帐篷冲了进来。巴达玛在乱刀下倒地,她的殷红的血比桃花还要艳丽。很快,内帐中都是倒仆的尸体,站立的只有月池一个人。
满都海福晋缓缓起身,她的眼中毒汁在翻涌:“我的儿子死了,你也别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