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筠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到了婉仪身边。在一阵难言的缄默后,她忽然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悦她?”
婉仪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贞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想以后如有机会,还能告诉她。”
婉仪垂眸:“你不嫉妒吗?”
贞筠的口中铁锈味在蔓延,她道:“我爱她,和爱你是一样的,又怎会嫉妒呢?”
婉仪默了默,她开始的有些生涩:“其实第一次偷偷看他,我就……”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俊美、那么聪慧的人。她还记得春日的阳光甘醇如酒,他在阳光下美得就像玉像一样。
“不过这时,只是心动而已。”婉仪说得越来越顺畅,“直到他带着我来救你,我才是真真正正地,心生爱慕……我的爹爹,你的爹爹,都是正直之人,可即便是他们,也有让我们的母亲伤心欲绝的时候。可他不一样,他和你素不相识,却愿意为了你抛却前程,那时我就知道,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人了。”
“后来,后来,他又在宫里救了我。豹子扑来时,我吓得腿都在发软,他就这么拉着我跑。到了那一刻,我就已经无法自拔了。”
贞筠咬着下唇,她既懊悔又难过:“……我早该想到的,皇上是那样的人……经历了这些,你怎么可能不动情。”
婉仪不由淌下泪来:“是啊,我怎么能不动情。大婚第二天,皇上就视我于无物了。可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心里已经有了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了,其他人在我眼中都只不过是草芥。我宁愿听你说话,听你谈谈他的喜好、他的趣事。”
“可越听,我就越放不下……举世皆浊他独清,众人皆醉他独醒……他挣扎得太苦了,我也想帮帮他。而我在帮他的时候,我也找到了我自己能做的事。我娘常说,身为女子,如若得不到丈夫的心,就像得不到阳光的花朵一样,迟早会枯萎。可我并没有枯萎,我或许没了太阳,可我有月亮,我有一轮皎洁明亮的月亮。我从这个笼子里放出了许多人,也救了许多人。我甚至下令,宫人入宫之后,就要放足,以承担宫务……我本来以为我能一直帮他的……”
贞筠深吸一口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成我和时春任何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上,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你只是、只是太爱慕她了。她也不会怪你的,她只会心疼你,只会觉得内疚……”
婉仪看向她,她的双眸如水:“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内疚。我想让他幸福。贞筠,我爱他,和爱你也是一样的。所以,你们一定要幸福。”
贞筠至此终于难以自控,她扑进婉仪的怀里,一时泪如泉涌。她喃喃道:“姐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能眼看阿越死,就只能让你去冒险。”
婉仪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这本来也是我的心愿啊。”
两姐妹说了一宿话,直到外头传来一阵叫嚷声。皇后的侍女香蕙满面惊惶地奔进来,她道:“不好了,乾清宫走水了!”
婉仪大惊失色,她和贞筠对视了一眼,急急更衣外出。她们刚一出门,就见火光冲天。众多太监宫人推着水车,前仆后继地往乾清宫冲去,可即便如此,仍止不住火势的蔓延。两姐妹当即带着一队健婢往乾清宫方向赶去。
乾清宫中,东厂和锦衣卫众人已急得如跳脚。因为着火的不是其他地方,而是李越所在的弘德殿。弘德殿本是木质结构,既易起火。这火从内间烧起,又不知烧了多久,等到众人发现时,早成燎原之势。这下,某人也顾不上装病了,急在外头跳脚,一叠声地叫人来灭火,甚至还要自己冲进去。刘瑾和杨玉惊得魂飞胆裂。他们一面拖他离开火场,一面苦劝他。
刘瑾苦口婆心:“这火不会无缘无故而起,摆明就是她放的,说不定她早就跑路了!怎么可能在这里等死!”
朱厚照一惊,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可他却不敢赌:“可她的膝盖伤了,万一她没跑出来呢?万一她是实在没有向外传递消息的方法,所以决定以死来救朕呢?”
刘瑾:“……”他真想说,您是不是太会想了。
可朱厚照早已听不进去,他道:“快,再去调水龙来,调腾骧四卫来,给朕救人!”
婉仪和贞筠一行,赶来时见到了就是这样一副热火朝天的救火情景。她们在得知烧起来的是弘德殿时,也是大惊失色。
婉仪急急下令:“去帮忙救火!”
宫人混入其中,场面就更加混乱。早在点火时,月池和谈瑾德就换上了太监的衣裳。待到火势渐大,宫人入内时,她们就抓住了这个时机,抢了一辆水车,一个劲地往前冲。只是,她们冲去的地方,不是水缸,而是皇后身边。哪怕是隔着人山人海,贞筠也能一眼就认出月池的身影。她几乎马上就要叫出声来,可却急忙捂住嘴,逸出口的只有一声呜咽。婉仪和沈琼莲一惊,她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婉仪颤声道:“是他吗?”
贞筠哆嗦着点头,婉仪道:“好,你们带他走。”
沈琼莲一惊:“那您呢?”
婉仪的目光无比坚毅:“这样大的事,我怎能缺席呢?”
她使了一个眼色,贞筠和香蕙忙上前将月池团团围住,架着她就要走。可这时,眼尖的锦衣卫也发觉了这里的不对劲,他上前问道:“这是什么人?!”
婉仪一声断喝:“放肆,乾清宫大火,皇上生死不知,你等不急着救火,还在这里盘问伤者,是想造反不成!”
锦衣卫一惊,不敢直视皇后,只得低头道:“臣不敢,还请娘娘恕罪……”
有她断后,月池和谈瑾德这才逃出了生天。一众宫人将她们裹在中央,逃命似得往内宫赶。虽有太监和侍卫前来询问,可都被沈琼莲以皇后之命吓走。月池低声道:“速去仁寿宫。”
贞筠一行走,一行泪流,闻言愕然抬起头:“你要去见太后?”
月池道:“皇上不起,只有张太后能主持大局。”
沈琼莲道:“可太后完全被张家的人绊住了,司礼监的公公们也想到了这点,却根本说不动。更何况,外男入后宫,是死罪!”
谈瑾德嘴唇微动,却依然什么都没说。
月池道:“他们说不动,是他们无能。而我去,则未必。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这些。”
沈琼莲被堵得一窒:“您未免太自信了些。”
月池道:“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快走,来不及犹豫了!”
沈琼莲一咬牙,她只得带着月池,直往仁寿宫而去。仁寿宫位于乾清宫的西侧,一早也看到了冲天大火。张太后急得魂飞天外,正要往这边赶,却被母亲金夫人死死拦住,最后,只能让身边的总管太监来打探消息。此时,太监才刚刚来禀报,言说烧得是偏殿。张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谢列祖列宗保佑。
金夫人因这一连串的事,迄今还没有出宫,闻言道:“我都说了,圣上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你这孩子,就是爱瞎操心。”
张太后忍不住道:“娘!”
司礼监为何没说动张太后,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身边,还有人在敲边鼓。代王既然想谋夺皇位,当然不会只找上江彬。他看重张太后的身份,亦找到了张氏兄弟,予以厚利。张鹤龄、张延龄两个无耻小人,除了仗着姐姐的势滥发淫威外,旁的什么都不会做。在弘治朝,他们可谓是权倾天下,耀武扬威。李梦阳上奏弹劾,都被反遭下狱。谁知到了正德朝,他们在自己亲外甥手上,反而踢到铁板。不仅一应厚赐全部没有,反而被管得束手束脚。
有张太后在,朱厚照不能叫人去打舅舅,便派了翰林学士一天三次给他们讲礼义廉耻。他们只要一有不对劲,就叫先生盯着他们抄书。二张兄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天长日久亦对朱厚照深有怨气。如今,代王找上了他们,他们即刻便心动了,于是想方设法给金夫人送了消息,希望她留在宫中,左右立储。
金夫人虽然对女儿和外孙也并非是毫无感情,可在她的两个宝贝儿子面前,女儿和外孙都要倒退一箭之地。更何况,朱厚照当日说那些绝情话时,她也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胆战。
这个皇帝外孙,他刚生下来时,全家都以为是张家的福气到了,谁知今日看来,竟是大大的冤孽。他和太后一有矛盾,就拿张家来出气,最后逼得张家不得不低头。张太后的脾性多年难改,最后吃苦的就只有张家上下。是以,在朱厚照病后,金夫人也并不怎么伤心。而在儿子们来劝之后,她也没犹豫几下,就决定听儿子的话。妇人的一生不就是如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
刚开始,司礼监来劝时,张太后就忍不住想差人去看看。金夫人忙拦住她,苦口婆心地相劝:“当日皇上那个样子,也不至于病得起不来身吧。而且刘瑾素有贤名,又是皇上的心腹。我看,这群人保不齐就是嫉恨刘瑾,独得皇上的恩宠,所以才想拉你打个擂台。”
张太后听得将信将疑,金夫人于是佯怒道:“哎呀,我知道你是心疼儿子。可你心疼他,他心疼你吗?你这一派人去,要是只惹他烦还好,若是再惹得他生气。你是他亲娘,当然没事,他拿来撒气的也只有我们了。你的两个弟弟,只怕又要遭罪了。”